【来源:虎嗅网】

初夏,陕西蓝田县曳湖镇的市集上,叫卖声不断。有农户拿着竹笼卖自己地里产的农产品,也有中小型卡车拉的瓜果蔬菜。拉货的大车小车上,大喇叭吆喝着“便宜了!便宜了!”“自产自销,清车了!清车了!”

一位老农从集市上买回两只胖嘟嘟的甜瓜。这是关中地区的一种老品种甜瓜,名叫“白兔娃”,颜色白,前端比后端略偏小,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只俯卧的白兔,故而得名。

“我就喜欢吃白兔娃。”老农笑着说道。

在关中地区,乡民们习惯称白兔娃为“梨瓜”,而不是“甜瓜”,那听起来更像是城市里的叫法。虽然在实际生活中,人们经常将“梨瓜”和“甜瓜”混用,但是另一位曾种过白兔娃的农民说:“当地自己种的都是‘梨瓜’,比甜瓜长一点,甜瓜是圆形的。”“梨瓜”的名字透着一股乡土气息,唤起对过去生活的温情记忆。

●蓝田县曳湖镇的乡村市集。

一、“白兔娃”的前世今生

梨瓜的种植在关中地区由来已久,白兔娃至迟在集体化时代末期就已经出现在渭北平原。在那个“以棉粮为纲”的年代,含糖食物鲜少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甜瓜的种植数量也十分稀少。它所带来的甜味,成为了一种来之不易的甜蜜回忆。

西安高陵区一家农业合作社在推广自家种植的白兔娃时,特别回忆了当年吃瓜的情景:

“……那时吃梨瓜的方式比较豪放。也许因为梨瓜的个头远不及西瓜,所以也就享受不到西瓜的待遇,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放在案板上用刀子切成一牙一牙的。讲究点的,舀一瓢水冲冲;不讲究的,直接在手掌上蹭蹭。

不管讲究还是不讲究的,下一步都是把梨瓜放在一只手的手掌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劲大的用掌劈下来,劲小的用拳砸下来,梨瓜一般就碎成了极不规则的两部分,一只手拿一半,顺势甩甩里边的籽儿,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不讲究的就连皮吃了,讲究的啃完瓜肉留下薄薄的一层皮。”

但集体化时期,白兔娃还不能作为商品自由交换。待到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后,土地下放到户,关中部分种植户瞄准经济作物的机会,靠种植白兔娃发家致富。

在陕西蓝田,白兔娃通常一年种植一季。一般在清明前后播种,大约四五十天后便可收获,有些种植户还会将白兔娃与西瓜混种。收获成熟后,可以继续种植小麦、萝卜或大菠菜等作物。

对于小规模的瓜农,目前种植一亩多的白兔娃大约可收入七八千元,虽然总体盈利并不算高,但相较于种植主粮,这一收益仍然相当可观。

不过随着新品种和农药化肥被大量引进,越来越多市场运营体系成熟、利润更高的新品种瓜果进入市场,老品种遭受了重大冲击。白兔娃也渐渐从城市中的货架上退隐,只能偶尔在乡村市集中捕捉到零星的影子。

蓝田曳湖镇余家沟的村民说,二十多年前,以前村上家家几乎都会种瓜。但目前种植户越来越少,去年村里唯一一户种植白兔娃的农户,也因为效益不行,不打算继续种了。

“我们这里有好多野生动物来吃瓜,野猪、猯,所以人们都不愿意种了。”

另一方面,村里的好些梨瓜地改种了白皮松。后来这些树在当地亏损严重,农民大多挖掉种成庄稼,“白兔娃”的踪迹就越来越难以追寻了。

如今的白兔娃,虽不再多见于城市,但其市场需求仍然存在。在西安周边的一些地方,白兔娃仍有种植,既有散户,也有专业的农业合作社,并且在阎良、西安高陵区等地成了地方特色农产品。

二、“航天”白兔娃还是原来那个老品种吗?

虽然农民一般白兔娃称为“老品种”,但我在蓝田也听到有人抱怨,白兔娃没有早年那般甜了。那么,如今的白兔娃品种是否依然与四十年前的白兔娃相同?还是那个“老品种”吗?

在集体化时期,老品种白兔娃都是靠农民自己留种——成熟后把瓜籽收集起来,洗净晾晒,来年留用。而据余家沟村的瓜农说,现在的白兔娃种子都来自县种子公司,或者是村镇私营的种子化肥店售卖的包装好的种子。

●蓝田县前卫镇,一家售卖种子化肥的农资店。

不过当笔者在当地种子公司寻找白兔娃种子时,发现包装上并未标注“白兔娃”,而是印有“F1航天”字样。厂家告诉我,这并非航天种子,“F1航天”可能只是为了营造一种高科技的印象。

此外,包装上标明的产地也并非陕西,而是甘肃。然而当地农民说,在购买时通常不会过于在意包装细节,只要确认是“白兔娃”,他们仍然会认为这是本地老品种。

●当地售卖的白兔娃种子包装。虽然在宣传图片上,形状不是传统梨瓜“上小下大”的样子,但是按照经销商和农民的说法,它确实就是白兔娃。

所以到底何谓“老品种”?

从定义上说,老品种指由农民自己驯化和保留下来的品种,已经适应了当地环境,学名叫地方品种。从现代遗传学角度来看,老品种较现代育种的新品种来说,通常具有较高的遗传多样性,这决定了物种内性状的丰富性。

不过普通人在提到“老品种”时,很少会从科学角度来理解。

很多老人回忆白兔娃时,都会强调记忆中的口感。一位七旬的老奶奶对白兔娃的口感不乏赞誉:“这是我们本地的瓜种,脆甜,皮也能吃。”看着女儿从城里市集买的精致包装的甜瓜,奶奶念叨着,现在城里市场卖的新疆甜瓜齁甜。“不像白兔娃,吃完喉咙不会扎,嘴也不难受。”如果在市集上碰到白兔娃,奶奶和老伴都会买几只回来尝尝。

西安周边村庄的一位老农告诉我:“我们这里的人比较喜欢老品种,因为新品种是转基因的,白兔娃吃得多了,比较习惯这个品种。”

其实包括白兔娃在内,当地市面上销售的甜瓜品种都不是转基因品种。然而,不少农民分不清新培育技术的概念,会把它们统统和“转基因”画上等号,并且谈之色变,时常伴随着关于转基因可能影响生育功能的讨论。

相比几十年前,现在的肥料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尽管一些种植户仍然倾向于使用农家肥来保证白兔娃的口感,但部分也会适量使用化肥。这不仅源于对化肥的顾虑,也出于对甜瓜口感的追求。

一位泾阳老乡在回忆白兔娃时说:“很好吃,但是不能上化肥。一用肥料,看起来很漂亮,吃起来没味。”

蓝田县一位种植白兔娃的农户则表示,他曾使用过化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鸡粪等农家肥。虽然化肥能够提高产量,但甜瓜施用农家肥后口感更甜更好。不只甜瓜,只要作物主要供自家食用,且不追求产量,大多数村民仍然倾向于使用农家肥。

此外,农家肥本身也有所改变,种植户告诉我,他们现在多使用鸡粪。而过去的农家肥不仅包括猪、牛、鸡、羊粪,还包含人粪尿,通常与土拌合,并掺入大量草木灰。然而,人粪尿和草木灰如今几乎没有人再用了。

●蓝田县曳湖镇,种植的白兔娃小块田地,瓜苗刚刚发芽。

三、商品化时代的甜瓜

在农产品零售业快速迭代的今天,过去让瓜农发家致富的白兔娃,也在经历经营体制的变化。

一方面,白兔娃具有很强的季节性,不能全年供应;另一方面,白兔娃种植主体一直以零星散户为主,规模小,难以进入重视稳定供应的城市菜市场物流体系,只能在关中地区乡村集市上销售。因此许多散户也因“白兔娃”耗人工多、收益小,慢慢退出种植。

而以地方特色为主打的专业种植合作社已经成为种植老品种甜瓜的主力,但其市场定位、销售渠道较散户种植都有很大区别。其中以阎良的白兔娃营销模式尤为成功,通过电商平台和直播带货,销量领先,给当地带来了显著的经济效益。

这些从事专业种植的经营主体,也在开发更新的高端甜瓜品种。在2024年陕西杨凌的农业高新成果博览会上,还展出了新品种的阎良甜瓜。它不像散户种植的白兔娃前端小、尾端大,而是匀称的椭圆形,且展现出十分均匀好看的白色,透着隐隐约约的绿。这些甜瓜的包装也十分精美,工作人员介绍,这叫“脆梨”,定价和瞄准的市场群体要比散户的白兔娃更高端一些。

●杨凌农高会上的阎良甜瓜。农高会全称为“中国杨凌农业高新科技成果博览会”,以展览陕西及全国各地的特色高新农业产业为主。

四、老品种为何你如此牵动我的心?

所以,今天的白兔娃到底还是不是记忆中的白兔娃?

经过几十年的变化,白兔娃的性状虽然仍与人们记忆中的老品种大体相同,但如今的栽培技术和经营体制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同时,支撑这一老品种发展的社会经济基础也经历了剧变。

技术史学者白馥兰(Francisca Bray)认为,技术也是一种文化,是特定语境中向人们提供它所利用的社会条件和社会需求的综合因素产物。因此,当这一品种早已脱离其最初产生的社会环境时,我们或许已经很难断言它依然是记忆中的白兔娃了。

但无论白兔娃是否改变,这种穿越时空的老品种,提供了其他新品种不能相比的情感联结。对于知道白兔娃的人们来说,每当谈起它,思绪仿佛都会被拉回远方。

它是本地的、怀旧的,承载着乡村文化与集体记忆。散文《甜瓜与少年》的作者以白兔娃的口吻,回忆集体化时期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瓜的场景:“在星月夜里,我泛着青翠的微光来到饭桌上,让少年一家美美地品味了我的清甜、我的爽脆,连我香味浓烈的果瓤都被母亲捧在手里,让贪嘴的少年舔了个精光。”

或许,老品种的魅力就在于,它总能让人想起过去的生活方式,以及人与劳动和土地的深刻联结。那时,劳动是生活的一部分,从土地里发芽生长出来的植物是种植者感知情绪和自然的载体。漫长的守护与悉心的照料,终于换来了味蕾间那丝丝入扣的甜美汁液,尤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让人倍感珍贵。

而如今,当我们想吃甜瓜时,市场上有太多可供选择的商品,我们只需十几分钟便可轻松挑选与付款。相较于亲自劳作的成果,它的时间线显得单薄,记忆愈加短暂。

技术哲学家王小伟认为,外卖与智能手机等技术,在融入我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在逐步剥夺我们的日常体验。在现代技术的逻辑下,食物似乎只是用来填饱肚子、保证营养的物品,而人和食物之间的关系变得微不足道。

因此,当人们在追忆和消费老品种时,老品种本身或许已不再那么重要。我们真正试图找回的是与土地和植物相联系的生命需求——渴望重新感知天气、土壤、绿色的生命力,以及将自身的劳动与生活融为一体的协调感。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也许未来白兔娃会隐没在更多现代培育的新品种之中,但人们听到“白兔娃”这个名字时,仍能召唤出那个白兔一般的模样和脆甜的滋味。

参考资料:

1.https://www.meipian.cn/1cmq2m1g

2.https://mp.weixin.qq.com/s/xO0ES33CeX3IVDcYXWsKsQ

3.https://mp.weixin.qq.com/s/t2hiYt3ktEbUnoZuk8xGSw

4.北师大民间文化研究所:白馥兰:技术作为一种文化,https://zhuanlan.zhihu.com/p/687162223

5.王小伟:日常的深处,重归人与技术的和谐关系,

https://new.qq.com/rain/a/20240202A0673V0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 (ID:foodthinkchina),作者:书梦(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历史系博士候选人),编辑:王昊,本文由食通社“联禾创作计划”和农民种子网络联合支持,感谢一刀对本文老品种生态学部分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