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虎嗅网】

既要又要的野心

《混沌少年时》显然是一部野心很大的作品。这一野心并不只是体现在它全片由四个长镜头构成的独出心裁(这更多只是一种炫技),也在于它试图从两个维度去解析一个少年杀人案件。就这么说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举两个有关青少年犯罪片的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出端倪,一部是迈克尔·哈内克的《白丝带》(09年戛纳金棕榈奖),另一部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后者,是纵向的。所有的故事元素如同钟表的齿轮一样嵌合在一起,它讲述了一个带着理想主义情怀的少年内在崩溃的全过程。这一过程,就如同白蚁慢慢地掏空一座堤坝,就如同一道裂纹在承重柱上暗自延伸扩大,当所有的因素累积到某个临界点,整个精神世界突然脆断和坍塌。在时间这一纵向坐标系上,友情、亲情、爱情,阶层,体制、时代,以各自的角度和力度挖着主角小四的精神世界的墙角。它如此清晰,如此冷静也如此准确地描绘了一个灵魂的解体。

而前者是横向的,它将几个看似不相关的故事松散地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松散的连接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世界即将崩坏的方方面面,这种潜在却又无处不在的恶意和仇恨,让片中的那些犯罪变得不足为奇。它们之所以由那些孩子们实施,正是因为他们的纯洁,所以他们比成人更能感受到那种黑暗,他们只是这个世界的最薄弱环节,所以幽深却又恐怖的地火优先从他们身上迸出。影片刻意地保留了很多剧情上的空白和暧昧,因为只有这样,它才不是这几个人的故事,而是整个时代的病症,每个人的性格因素其实也无关大局,那些压抑的东西迟早会找到它的引爆点。影片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小村落,描绘出一战前德国暗流涌动的集体心理图景。

《白丝带》剧照

这两部电影,都只是用单维度的方式来结构全片的,而《混沌少年时》却试图用两个维度来结构全片,你不得不佩服创作者的胆气。

它的整体结构是《白丝带》式的,甚至它更为极端,影片的四个部分,分别是警察局所代表的体制,学校所代表的教育,父母所代表的家庭,以及心理咨询师所代表的杀人者的内心。这四个方向并没有剧情上的严密联系,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精密构成,而是弱联系的四座孤岛。这也是创作者刻意的留白,它就是要通过这四个层面影影绰绰的蛛丝马迹,来描绘这一杀人案件的社会背景,那稀薄的却又确实存在的阴霾怎样悄无声息地毒害了一个心灵,让杀人者为杀害自己的女同学做足了理论和情感上的准备。

它的极致之处在于,它比《白丝带》在视角上更加自废武功。四个长镜头,将影片的环境和时间紧紧困在物理规则之内,这种强烈的限制,让它比《白丝带》的旁观者视角更为抽离,这四个长镜头,就如同在一个巨大的黑箱上打了四个极小的孔洞,你透过这些小孔,却窥见幽深的社会暗流。

但整部剧的第三部分,也就是心理咨询师与杀人者之间对话的戏份,则与《牯岭街》的内在路径很象。它们都是要呈现它们的主角最细致的心理过程,呈现犯罪的念头从萌芽到实施的全过程,只不过在《牯岭街》中,它是以顺序叙述这种传统的方式,而在这部剧集中,它从两个人之间跳跃的对话来呈现主人公内心的情感逻辑。这两个人在审讯室里的诘问与交锋,其实就是对于杀人者内心那些阴暗的角落巨细无遗的扫描,是对这个悲剧成因的最关键那一帧的探寻。

《混沌少年时》的这种加法,是既想要《白丝带》那种极简主义所带来的空旷和冷峻,又想要《牯岭街》那种繁密扎实所带来的绵密和精准。既想像《白丝带》那样强调整个社会氛围的决定性作用,又想如《牯岭街》强调个体的每一个具体选择会导向不一样的路径。

不得不说,这两个维度在底层逻辑上是互相抵消的。《白丝带》的视角,决定了空白的关键性作用,那些没有讲的被省略的才是它真正想讲的,而它也正是通过这些东西的缺席来显示它的存在。而《牯岭街》的视角,则决定了细节的重要性,它必须是坦露的,所有的力量都来源于人内心和这个世界互动过程中每一个微小的褶皱和嬗变。以后者的角度来说,前者所留的空白就是一种缺陷,而以前者来说,后者那些细节,也破坏了人性黑洞的那种静默且无形的阴森。

少年内心真正暧昧混沌的地方

即使不说这种结构上的野心所造成的裂纹,单看每一个视角的呈现其实也有着可以商榷之处。

先从《白丝带》的视角来说,它的好,就在于它的散漫之中精确的概括性和逻辑性。它构建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模型,农场主、管家、教士、医生、教师、农民、孩子,女人、弱智孩子,这每一个身份,都是整个社会某一个阶层的缩影,它们有着精确的社会学意义。农场主身上本该体现统治阶层的宽仁和体恤,但其实只有着木讷的威严和客气的冷血;牧师本该是上帝爱的使者,但在电影却只是一个丧失温度的严苛教条代言人;本该救死扶伤的医生,私底下却是一个性侵自己女儿的禽兽。他们身上呈现的是阶层矛盾,是信仰危机,是道德沦丧,他们一起预示整个社会内在道德的完全崩塌。而他们的道貌岸然,则让这种崩塌更加刺眼。这种社会崩坏的广度和烈度,让那些孩子们的恶显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而在《混沌少年时》中,它也似乎想展现出整个社会的影响,这里面有贫困的问题,比如杀人者家庭的拮据;有家庭残缺的问题,比如影片隐晦提到被害者闺蜜的单亲家庭背景;比如网络暴力的问题,影片人物之间最主要的冲突爆发点,就是一次网络霸凌。但不得不说,上面这些要不就是蜻蜓点水地作为背景提到,要么就是因为剧情而被技术性的涉及。

影片其实将这场悲剧归因到有毒的男性气概身上。比如杀人者父亲带儿子去练球时,他对于儿子身上阴柔和柔弱不满;校园里男孩对于拥有女孩而自得,以及相应的,对于那些无女性搭理的“非自愿单身者”所产生的奚落与鄙视;甚至在看守所,男性守卫都会惯性地运用男性潜在的暴力,隐晦地冒犯处于阶层上位的女心理咨询师,通过这种方式来平衡他阶层上的落差。

这些都在说明力量、强势,以及对女性的占有,是一个“优秀”男性的标准。这种从父辈传过来并在青春期发扬光大的对于男性气概的渴望,在这部电影中成了杀人者最终进行杀戮的主要动力。他无法获得女方的喜爱,即使在她被万人鄙视时,女方也对他不屑一顾,这种对他男性尊严最大程度的侮辱,让他动了杀机。

《混沌少年时》剧照

这种对于有毒的男性气概以及这种气概里面潜在暴力的强调,成了这部电影的主轴。这是这部电影有别于其他青少年犯罪电影的地方,也是这部电影与时俱进的地方,它敏锐地察觉到男性这个词语本身所具有的暴力意涵。但影片将悲剧形成的绝大部分原因归咎于此,则不可避免地对这个悲剧的内涵进行了简化,特别是它把校园霸凌,与这种有毒男性气概进行强行绑定时,更是如此。因为有毒的男性气概从来都不是本质原因,霸凌本身都要比有毒的男性气概更为本质,男性气概这一概念,只不过让霸凌找到一个更好的说辞,或者说理论支撑,让那些强力者能够去凌辱那些弱小者和异类。

影片的主创显然是某种性善论者,他们可能不愿意相信:对弱者的排斥,是一种人根深蒂固的本性,是人类获得自我存在感的一种方式,一种简单粗暴的获得权力感的捷径,它是从人类开始就存在的生物戏剧。但只有承认这种人性的劣根,才能让一部有关于此的影视作品有着最基本的坦诚。

这对于有毒男性气概的强调,让影片前面提到其他原因都变得无关紧要,于是影片试图建立一个更立体和丰富的社会文化因果链条的努力也付之东流。而更重要的是,有毒男性气概这么形而上的理由,显然无法导出杀人这个极端行为的必然性。如果说《白丝带》中社会道德的全面崩盘,让所有的暴力都变得不再奇怪的话,那么《混沌少年时》那种随处弥漫的有毒男性气概,与最后杀人动机之间还有着既深且宽的情感与理性沟壑。

也许正是由于对说服力的不自信,影片必须正面去讲述少年杀人的理由,它试图用心理细节让一切变得合理。于是在第三集里,这部作品进入了我们所说的《牯岭街》式的正面强攻模式。

《混沌少年时》剧照

但第三集,只是解决了整个杀人动机的合理性问题。但要知道,合理性永远都不是戏剧最重要的东西,不合理才是。找出不合理故事里合理的逻辑,是一部作品最考验功力的地方,也是创作者对这个世界和人性洞察力的体现。

《白丝带》里面,那些孩子陷害医生,与虐待农场主和医生的孩子,甚至是意图冻死自己的亲弟弟显然不是一回事。但这些事情的不同质,显示了哈内克冷静却精确的分辨力。陷害医生,是他们认为的正义,是他们对那些败德者的惩罚。而虐待农场主和医生的孩子,则既是一种正义,也是一种对比自己更弱小者的凌虐(非正义),他们用道德感来掩饰自己的暴力欲。而意图冻死自己还处在襁褓中的弟弟,则纯粹是恶意,是对整个家庭和社会的无意识复仇。这三个层次,显示了这些孩子内在的复杂性,那种天使与魔鬼的面向,它们如此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最彻底的恶意,与最纯洁的道德感并肩而立。

在《牯岭街》中,主角小四最后杀死小明,也显然不具合理性。这是他最爱的人,他拿着刀也并不准备去杀她,而是准备与争夺小明的富二代小马火并。但最终小四还是杀死了小明,这一看起来偶然的激情杀人,显示出了导演杨德昌对于小四这个理想主义不留情面的洞悉。他杀小明,只不过是他并不敢真正与小马对抗,更可怕的,他深知自己的软弱,所以他对自我充满恨意,他最后骂小明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在骂他自己,与其说他在杀人,更不如说他是在绝望之下自戕。

这种人性中令人错愕甚至是心冷的瞬间在《混沌少年时》中是不存在的,在第三集那种绵密细致的心理战之中,我们看不到杀人者内心真正暧昧混沌或者说矛盾的地方,这些想法都太过合理。更致命的是,我们也看不到他在杀人这一刻的真正所思所想。那个他最崩溃与最邪恶一刻的缺失,让影片缺乏真正的情感力量。

简而言之,我们看不到这个人作为一个戏剧人物的存在,他更多的是解释问题的载体。我们能看到他充沛且理由充分的恨,但看不到他的爱,没有爱的制衡,他所有的行为,除了对现实后果的恐惧,也就没有了真正阻力。他没有软肋,也就没有了纠结。没有了这些,最后的悲剧对他来说就不再是悲剧,因为没有美好的东西破碎掉,一切都会显得轻飘飘。

遗憾:对新型暴力的忽视

除了以上这些,这部电影最可惜的,是它对更隐性的暴力的忽视。

这种暴力以一种人性化甚至是温情脉脉的方式存在。

它在第一集中,体现为整个法律体系的完备周到与人性化。在第三集中,体现为杀人者几次对心理分析师说的:这是能说的么?以及他在说自己很丑后,又加了一句:你不是应该说你不丑么?在第四集中,体现为父母的善解人意,他们努力地不伤害他,甚至怕他伤心。

《混沌少年时》剧照

暴力从来都不只是暴力本身,它可以是任何东西。高纯度的爱,往往会让你窒息,高纯度的道德感,它的严苛同样会让你无法承受其重。完美会给你带来严重的压迫感,而完全的自由,则对人来说是最大的酷刑,因为我们最需要的安定感,其本质就是一种束缚。

从这个角度来说,第一集中体制的完善,从某种程度也是一种暴力。它越按部就班严丝合缝秩序井然,它就越带着非人性的异物感。第三集中所涉及的是政治正确,那种孩子渴望听到的安慰套话,正确得让人无可指摘。它们的正确和泛滥以及无情,让它们彻底成为多余却又必备的仪式,这些空转的话语,构成了语言的暴力。而第四集中,父亲对于成为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父亲的需求,让他不愿也没不敢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对孩子的失望。这种回避本身也构成了反向的暴力。

这是人类的荒诞。冲突本身是暴力,但也是对暴力的消解和释放。当你也就找不到冲突的机会和理由时,它又会带来新的压抑,这种内在压抑,形成了引而不发的暴力。而这也是片中那些学生对于所谓二八法则(“80%的女人,会被20%的男人吸引”)深信不疑的另一个原因,他们被这个世界政治正确所压抑的天性,在这种充满着等级和歧视的话语中被释放了出来。

这种稀薄且更普遍的新型暴力,也是更无解的暴力,因为暴力的缺乏也会构成一种新的暴力。而这种暴力比影片中所谓的网络贴子的黑话霸凌要现代也本质得多。

影片主创从感性上似乎捕捉到了这种微弱的压抑感,却又缺乏理性化体系化这种感受的能力,于是就很可惜地让这种现代性压抑成了顺手而为的陪衬。

青春,是一个人经历的第一次战争状态

这所有的一切所造成的结果,就是该作品有极端的形式,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内容做支撑。它找到了一个解读青少年犯罪的新角度,却没有能力将其体系化。它在格局上的求全,只是让影片的力量分散。它试图用留白来呈现丰富,却最终只是让单薄被放大。

这显然有点可惜,因为青少年是人生中最具戏剧性的时间段,它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挖掘。

它是他们从生物性的人逐渐过渡到社会性的人的时间段,也就是人逐渐意识到“我”的过程,而当意识到“我”时,原先混沌一片的世界,就瞬间分裂为我和世界。这种觉醒里有着最为深刻的孤独。

《混沌少年时》剧照

这是他们最愤怒的时间段。当世界轻而易举地将一张白纸般的个体洗脑时,它形成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反作用。那些价值观如此美好,以至于青少年对成人世界形成了过高的期待。当他们发现教授他们那些价值观的成人,远不是他们所标榜的洁白无瑕时,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成为必然的衍生品。

暴力理所当然地是这个时间段里的主旋律之一。这种暴力既来源于这些青少年身上残存的动物般的野性,也来自于这个社会秩序或者说社会规训体系,它们本质也是暴力性的。

成长,本质上就是两种暴力之间的对话和征服。其中肉体冲撞是暴力的外化,心理上的驯服,是暴力的软形式,而规则就是暴力冲突成果的固化。他们不停地与之对抗,同时也不停地与之媾和。他们在这种冲撞中不停地自我确认,也在不停地幻灭。

从这个层面来说,青春,是一个人经历的第一次战争状态。而这种战争状态的最高形式,就是青少年犯罪活动。也因此,青少年犯罪影视作品,本该是最能反映出人性的复杂性片种之一,也是最容易具有社会学深度的片种之一。

而从现在来看,《白丝带》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仍然是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作品,而《混沌少年时》则只能称为合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梅雪风,编辑:曾鸣,顾问:王天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