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民主党去哪儿了
【来源:虎嗅网】
几个月来,面对特朗普政府一系列引发巨大争议的举措,理应作为关键“平衡手”的民主党似乎睡着了,集体“哑火”,纵使发声也溅不起多少浪花,包括被指罕见的、三名民主党籍前总统——拜登、奥巴马和克林顿对特朗普政策的有关批评。
究其背后,民主党正面临特朗普强势回归后的窘境。未来何去何从,是民主党当下最需要直面的问题。有人提出一个大胆“政治策略”——“民主党应‘躺平装死’以避共和党人的锋芒”,但遭到民主党人的广泛批评和反对。许多民主党人认为,放弃斗争不应该成为民主党赢回选民支持的上策。
观察人士认为,化解当下民主党遭遇的困局,关键不在于特朗普和他的政府,而在于民主党本身,包括党内持续的分裂争斗、不了解政治游戏的新规则,以及缺乏能够面向未来的政党宏大设想。更深层次看,这反映出美国宪政层面的缺陷,乃至危机。
党内面临团结危机
民主党内部分裂已成为一个严峻现实。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上任伊始,因选举期间的争议和对未来展望不同,民主党内高层便陷入内讧和相互攻击之中。
因拜登在党内压力下放弃了总统连任的竞选,其夫人吉尔·拜登与众议员南希·佩洛西的女儿相互指责。拜登本人在接受媒体专访时也称,如果没被劝说退出大选,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击败特朗普。据称代替他参选的卡玛拉·哈里斯闻此感到遭轻视,认为民主党现时的困境很大程度是由拜登造成。
在如何应对特朗普这一问题上,民主党内高层也出现分歧。一些人愿意与特朗普妥协、寻找共同点;另一些人认为,民主党人应该与特朗普完全划清界限。此外,拜登离任的最后一刻,动用总统行政工具赦免自己的家人,不仅遭到共和党人抨击,也引发民主党人批评,其做法被认为有损民主党的道德信誉。
可以说,民主党眼下最大的难题就在于党内缺乏团结。这种党内分裂广泛存在于众参两院之间、基础选民和党内领袖之间、建制派和意识形态拥护者之间,以及不同世代之间。
美国国会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人舒默在年度拨款议案中的投票立场,引发了许多民主党人的不满并失去对他的信任。前民主党众议长佩洛西敦促参议院民主党人挑战舒默的少数党领袖地位;民主党基层进步团体、左翼活动人士也在舒默的住处外举行抗议活动。不仅如此,一些民主党年轻人还抨击党内资深建制派领袖,认为他们思维过于老派、陈旧。所有这些情况表明,民主党内部的分裂仍在持续之中。
不同于欧洲,在美国某个政党的候选人竞选失败后并不自然成为在野党领袖。哈里斯竞选失败后转而考虑竞选加州州长,对就职后的特朗普并不发表看法。特朗普第一任期里,佩洛西被广泛认为是事实上的民主党领袖。如今民主党人在国会两院处于弱势地位,两院少数党领袖的影响力颇有限,他们手里没有小木槌,不能控制任何委员会。不少分析人士认为,特朗普正在利用当下执政党在国会的多数党地位优势,竭力扩张自己的行政权力。
权力规则被改变
美国建国初期,立宪者们曾担心美国政治会出现一个强势的行政部门。为避免美国成为类似欧洲君主制的国家,他们把联邦政府设计成不同部门之间权力分立、彼此制衡的架构。国会被视为“第一部门”,美国宪法详细罗列了国会享有的权力;对总统权力的表述则相对简约。
通常,美国总统为推动自己政策议程所采取的常见、也是传统的做法是,向国会递交白宫提出的政策主张和建议,并寻求获得国会理解并以立法形式给予支持。然而现实中,美国立宪者们担忧的情况不断出现。尽管总统权力扩张在20世纪就已开始,但特朗普尤为不同,他将总统行政权几乎运用到了极致。其权力膨胀的一个主要表现就是,使用、误用甚至滥用总统单边行动工具,以达到其政策目标。
为绕开来自国会的权力制衡,特朗普入主白宫当天,便签署了一连串旨在推翻上届政府诸多重要国内政策、重新推动自己议程的行政令。不久,他再度利用行政令宣布实施对全球贸易加征关税措施,绕过了在对外贸易及征税方面享有重要权力的国会的讨论和表决。
此外,特朗普试图越过政府其他部门的权力,谋求获得对立法、司法以及社会和文化的控制权。比如,蔑视和攻击司法系统、瓦解监督及问责架构,并对那些试图追究他本人及其盟友责任的人实施打击报复等等。
面对上述这种突如其来的“新游戏”及规则,民主党人总体似乎处在“发懵”状态,束手无策。广大基层选民日益不满和愤怒,不断施压民主党对特朗普政府采取强硬立场。部分民主党及左翼派议员开始变得活跃并开始有所行动。
特朗普就职后首次在国会发表演讲,民主党众议员格林站起来打断他,高喊“你无权削减医疗补助”;民主党参议员布克在参议院发表长达25小时创纪录的冗长演说;民主党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和民主党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开启“反寡头政治”巡回集会活动;民主党众议员德鲁齐奥建立“新经济爱国者”党团小组……尽管其中一些做法对特朗普只是构成了“象征性”反击,但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概括而言,民主党能否“东山再起”,取决于民主党人能否提出更为大胆的新主张,利用新的政治宣传口号,不仅将民主党人团结起来,也将广大社会基层民众动员起来。
历史上,美国民主党是一个能够提出国家治理宏大想法的政党。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罗斯福“新政”下诞生了现代美国中产阶级;60年代肯尼迪和约翰逊的“伟大社会”计划(从医疗照顾、医疗补助到民权法案、选举权法案),使阿巴拉契亚、南部农村和美国城市“贫民窟”的数百万人摆脱可怕、贪婪寡头所造成的贫困。许多美国人怀念那个年代,当时美国经济几乎给所有美国人带来好处,财富两极分化不严重,大多数美国人处于广阔的中间阶层。
民主党的下一步
自2008年以来,民主党和“自由主义”一直主导着美国政治。从社会福利、基础设施到可再生能源、芯片制造,民主党几乎控制并主导了所有政策议题。“自由主义”在美国文化中也占据主导地位,“觉醒文化”(反种族、性别、性取向等歧视行为及其他不公正现象的左翼政治运动,具有广泛的政治和社会意涵,也是民主、共和两党“文化战”的焦点)渗透至美国社会几乎各个角落。时移世易,所有这些在过去几年里经历挫折,极端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思潮逐渐成为主流。
当下民主党内部的分裂和焦虑情绪,有可能促使党内出现一股更为极端的势力,其将采取更强硬路线反对特朗普及其政府,不再听从党内领导层的意见,就像当年极端右翼的“茶党”势力从共和党内部崛起,竭力抵制奥巴马政府。
近期开启的“反寡头政治”巡回之旅,表明民主党左翼进步派人士正在走向抗争的前台。在“打击寡头”的政治宣传口号下,他们呼吁把民主党改造成一个更强大、更接近“罗斯福时代根基”的政党。在他们看来,“民主”虽然受挫,动力却在基层,要从富人精英手里夺回“民主”。他们谋求把左翼进步主义的覆盖范围扩大至全美广大基层选民中,利用他们对社会不公正、物价高企、精英贪婪的不满和愤怒情绪,争取、吸引和动员他们参加“反对特朗普-马斯克行动”的大军。
综合因素之下,对新政府抗议的声浪逐渐高涨。
一方面,在逐渐展开的地方选举中,民主党人正在赢回一些席位,比如在摇摆州威斯康星,民主党籍法官最终赢得州最高法院的席位;在爱达荷、宾夕法尼亚等州地方议会选举中,民主党人开始夺回由共和党人占据的席位。
另一方面,一系列社会抗议活动在全美陆续展开,包括由基层政治团体发起并组织的“50501”抗议活动(意指50场抗议活动,50个州,一天)、“总统日无国王”行动,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普通民众走上街头,抗议特朗普第二届政府的政策和行为。抗议活动甚至蔓延至海外。
这也在催生民主党内部产生新的领军人物。作为这场巡回集会活动的关键人物之一、来自纽约州的众议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表现出不凡的政治才能。越来越多人呼吁她在2028年大选中,挑战同样来自纽约州的参议院少数党领袖舒默。
尽管政治前景尚不明朗,从大选失落和泄气中走出来并不容易,反省过程也极为痛苦,但对许多民主党人来说,2026年中期选举可能就是促使党内产生新的核心人物、民主党“东山再起”的一次良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环球杂志 (ID:GlobeMagazine),作者:刘永涛(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中心教授、研究员),编辑:林睎瑶,责任编辑:乐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