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理学,留下的人
【来源:虎嗅网】
复旦大学护理学院毕业生,在业内属于一流人才。然而,从入学到毕业,不少学生都曾思考过是否要转身离开。
复旦大学2023级护理学院本科生陈柯言,至今还记得拿到复旦护理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当时她在小红书上发帖寻找同专业新生,结果收到了陌生人汹涌而至的怀疑与“劝退”——你都能考上复旦了,再复读一年去学医,或者选一所211医学院学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学护理学?
陈柯言一遍遍问自己:“我知道(做护理)这个事儿没错,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不好,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一、去与留
复旦大学2023级护理学院学生,大一入学时共108人,经历第一次转专业后,还剩大约80人;第二次转专业后,还剩70多人。
在2023级护理学院本科生辅导员陈嘉的印象中,刚入学时很多同学都有转专业的想法,她当时甚至觉得有一半人都想转专业。“基本上一问一个准。‘你想不想转专业?’‘想。’”
复旦大学护理学院,前身为1920年创办的上海西门妇孺医院协和护士学校,1985年开始招收护理学本科生,是全国五所首批开设本科护理教育的院校之一。不同于许多专科院校开设的“护理”专业,复旦大学等本科高校开设的“护理学”专业,在实践操作之外还关注理论研究与知识体系构建,学生有更多机会进入科研领域。
2021年,护院学生被允许转出到医学院,2022级后,转入本部也成为可能。从2021年开始,复旦护理学在多地区的录取分数线上涨,正与这些机会的开放有关。
有转专业想法的同学中,多数想转入临床医学。这使得转入临医的竞争加剧、难度加大,因而有同学转而选择药学或公共卫生管理。还有部分同学想转入本部,例如物理、化学、中文等专业。
复旦大学2023级护理学院本科生张航的感受和陈嘉相似,“认识的人里至少有一半想转专业”。他认为,除了个人学科兴趣和职业规划之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护理专业长期以来的学历结构。
中国第一个大学本科护理专业于1983年在天津医学院创立,在此之前,护理专业只存在于专科院校。以专科为主的人才培养体系,为临床一线输送了大量骨干力量。如今,不少三甲医院中的临床护士都是专科院校出身,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公众对护理专业的整体认知。
张航在填写高考志愿时把复旦护理学放在了首位,但并非出于对护理学专业的热情,更多是出于自己作为文科生,对复旦人文气息的向往。“我的高考分数不够报复旦其他更好的专业。”他坦白道。
得知自己被录取后,他认真思考过转专业的可能性。大一开学前,他就和陈嘉说想咨询转专业相关的问题,开学后也主动找陈嘉和书院导师聊天。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因为一次意外受伤,张航曾在高中休学过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他做过很多份兼职或全职工作,包括在酒吧全职打工一年多。这些经历让他觉得自己能适应护理领域中的任何一个岗位,“能接受很累的工作,能熬夜,对薪资也没有很高的要求”。他现在用“适合”描述护理学和自己的关系:“如果我去其他专业,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可能不会特别大。”
在他看来,护理学专业虽然门槛低,但上限很高。复旦大学护理学院副教授朱政也同意他的看法,据他观察,在临床实践中,一些年资较高的护士长兼有专科疗护经验和科室管理能力,是让科室稳定有序运转的“大管家”。一些三甲医院中的高学历护理人才还会开展科研工作,将临床经验转化成新技术、新方法。
在张航看来,思考是否要转专业的过程,也是一个认识自我的过程。不管最终有没有转专业,这一过程都能让人想清楚很多问题,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适合什么样的工作,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比专业本身更加重要。”
陈柯言和张航一样选择继续留在护院。在经历了大一的迷茫后,她认为临床护理对自己而言是一份不错的工作,稳定性高、环境固定,如果自己将来留在上海,也能有相对体面的薪资。至于苦与累,“哪个工作不辛苦不难受呢”?
选择虽已敲定,但大一下学期转专业名单公布后,陈柯言还是会对转入其他院系的同学心生羡慕,细细一想,又不明白自己在羡慕什么。“内心有羡慕的情绪,只是因为别人做成了一件事情,但其实我并不了解做这件事情的必要性。”她反省道。
二、“板砖”课本与通宵灯火
在陈嘉眼里,2023级护理学院本科班的同学们绝大多数都很“卷”,很多同学很早就向她询问往年的评奖评优、保研等要求。大家学习也努力,在护理学院课程给分较为严格的情况下,很多同学还能获得不错的绩点。“我觉得比我读本科的时候还要认真”,她说。
但她也注意到,护院中一些高中读文科的同学,学习数理课程时由于缺少很多基础知识,会遇到很大困难,甚至很努力却还是挂科。
陈柯言学有机化学时就深感力不从心。她高中三年几乎没怎么学过化学,进大学前顶多能背出元素周期表的前十个。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内容,她只能听个大概,“那些‘最底下的东西’是不清楚的”。例如,在学习一种化学反应时,她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某种催化剂、为什么要采取高温或其他条件,这涉及催化剂的性质、反应物的性质等,而老师则默认这些基础知识和逻辑人人具备。
每次下课后,陈柯言都要打开B站的视频课“狂补”高中知识,再回过头复习上课讲授的内容,最后再完成习题。由于整个过程十分漫长,时间紧迫的时候,她只能直接去看习题的答案。
▲陈柯言曾看过的化学网课/图源:陈柯言
而对复旦大学2021级护理学院博士研究生宗旭倩而言,本科四年学下来,最深的感受是“课程的内容真的非常多”。
护理学专业学生通常大一在邯郸校区完成通识教育,大二后迁至枫林校区学习专业课。从大二开始,宗旭倩的课表就变得又满又密,有时从早到晚一直在不同课堂间辗转。
大二学年,护院学生需要修读大量基础医学课程,其中部分课程医学院学生要学一整个学期,而护院学生只学半个学期,在期中就需要完成期末考试,下半学期再接着学习下一门。不过,这些课程在考核要求和频次上都会低于面向医学生开设的课程。
朱政解释道,这是因为护理学专业原本是五年制,后来压缩到四年制,不得不减少部分课程的容量。此外,相较疾病的具体机制,护理学更关注“作为整体的人”,所以基础医学课中关于疾病机制的内容会精简一些。
到了大三,护院学生投入对护理学专业课的学习,宗旭倩记得内(内科护理学)、外(外科护理学)、妇(妇产科护理学)、儿(儿科护理学)四科的课本都“跟板砖一样厚”,考试时又要求背出整本书。她每天都要预习、消化新知识,承受着很大的学业压力。
复旦护院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子,与枫林校区主校区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尽管不在一处,校园气氛却相差无多:有大量通宵学习的学生,24小时自习教室常年亮着灯火。
三、在病房
进入大四,护理学院学生会前往各大附属医院见习。从大三刚结束的七月到次年三月,时间长达九个月。
复旦大学2023级护理学院研究生段怡雯本科时同样就读于复旦护院。回忆起大四的临床实习,她至今仍心有余悸。在为期九个月的实习中,她有六个月在上海市某综合三甲医院各科室轮转,另外三个月则前往各专科医院见习。其中一段时间,她被分配到某专科医院的杨浦院区实习,由于徐汇到杨浦路途遥远,为了不迟到,她每天清晨五点就得起床。
“很累。即使在医院待一天,什么也不干,也很累。”她说。十个月的实习,除了极个别医院外,其余医院都只有夜班发放补助,路费、餐费都需学生自掏腰包承担。
宗旭倩和段怡雯曾在同一所综合三甲医院见习。在她看来,见习生的工作强度比正职护士轻,但已经能比较完整地体验护士工作的真实日常。“这样的经历会让我们更清楚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职业。”
每天清晨到岗后,宗旭倩换好衣服,先听医生交班,再听护士交班,跟着护士老师兜一圈病房,之后开始铺床。
铺完床,她开始给患者测量体温,然后“跑输液”——输液药品送来后,先去核对药物,再把输液皮条组装好,提前排好气,然后带到患者的床旁。有时一些患者需要打留置针,这是一种可以多次使用的输液针头。实习生可以在带教老师的指导下上手操作打针,但为了减轻早晨繁忙科室的压力,这项任务往往还是由老师完成,实习生则负责一些预备工作。
开始补液后,陆续开始有人需要换水,宗旭倩会去各个病房帮患者换补液。此外,还要给患者测体温,量血压,询问昨夜的排便次数、疼痛程度,做住院登记,把新入院的患者带到相应的床位……实习期间,宗旭倩每天的微信步数都在两万步以上。
“特别是在外科,补液非常多,你每天可能都在走走走,刚坐下来,马上就有患者按铃要去应答。”宗旭倩记得,自己当时每天都要穿特制防静脉曲张的袜子。
除了实践操作,实习生还要进行基于实习科室病种的汇报“小讲课”,还要准备笔试、操作、案例分析考等各项考核。每轮转到一个新的科室,都是一个新考核周期的开始。
病房高强度的见习还可能叠加校内的学业。为了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学历提升,提高未来的就业竞争力,宗旭倩在大三下学期成为复旦护院首届两名卓博生之一,为此,她需要承担更多压力。大四时,她就已开始修读硕士课程,周末和工作日晚上都要上课。大四下学期,她在本科毕业论文之外,还要完成研究生课的课程论文,总是在“卡ddl干活”。
在首尾相衔的忙碌中,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刻——对宗旭倩来说,是“发现自己能够真正帮助到大家的时候”。比起在一旁无所事事,她更希望自己在环境当中是能动的、有价值的,例如在旁观老师工作时,她会积极预判其下一步操作,主动把所需的器材放到老师手边。
▲学生在进行临床操作的模拟训练/图源:宗旭倩
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妇产科为孕妇打的第一支留置针。留置针的针头比一般的针头更粗,对护士筛选血管的能力也有更高的要求。她第一次尝试时出现了失误,又着急又慌乱,脸当下变得通红。但在老师的陪伴和孕妇的包容下,第二次便取得了成功,“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见习中,宗旭倩发觉,护理人员在科室中的作用也许比想象中更重要。她注意到,一些新规培医生下达的医嘱,需由护理团队进行二级审核。经验丰富的审核老师能一眼看出医嘱存在的问题,例如补液的用量,避免医疗事故发生。
宗旭倩本科时是助产士班的同学,因此比普通护理学学生在妇产科轮转的时间更长。在产房里,宗旭倩能看到人间百态,“不同的爸爸,不同的妈妈,不同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不同的小孩子”,他们对待生育的态度各不相同。
她曾遇见一位心态十分松弛的产妇,护士们问她是否介意学生旁观生产过程,她说“没关系,你们看好啦”;问她是否感到紧张,她说不紧张,“卸完货就放松啦,就开心啦”。类似的经历让宗旭倩真切地感到“病人不是按照书本上讲的那样生病”:“课本上会说你要进行心理护理、给予心理支持,但像那位姐姐,可能心理比我还坚强。”她意识到临床护理需要不断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一些鲜活的经验,只能从实践中来。
四、向何处去
段怡雯观察到,本科毕业后,获得保研名额的同学基本都会选择读研,占比约30%。剩余人中,过半人会从事临床工作,部分人会出国读研,部分人会进入医疗类企业工作或探索其他方向。
她发现,很多同学原本有意愿在毕业后参加临床工作,却被大四的实习劳累“劝退”。她自己在实习结束后也有些抗拒临床工作,大四保研时,曾有跨转到其他学院的机会。但辛劳的实习也让她意识到护理学是一个始终存在需求、无法被AI完全替代的学科,“这种健康关怀的事情,还是人对人的”。她暂时没有其他感兴趣的学科,于是选择继续在护院深造。最终,她成为了当年护院保研本校的同学中唯二学术型硕士中的一个。
“还是会有点焦虑,因为自己也没想好。还在探索的阶段,也很迷茫。”段怡雯说,“感觉人生应该大部分时候都是迷茫的。”
一次,段怡雯从虹桥机场打车回复旦,司机师傅问她读的是什么专业。得知她正在读护理学研究生,师傅问:“你们这个还有研究生啊,出来能干嘛?”她记得自己当时没能给出回答。“我也不知道护理学研究生读完和本科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她说。
最初,她对读研后的设想是继续读博,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生学习后,她意识到科研工作和本科时以成绩为导向的学习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她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完全入门,又不好意思经常请教师姐或老师。这种状态让她感到痛苦和挣扎,“有心无力”。
据朱政观察,不少护理学硕博生在科研中受挫后,最终又回到了临床岗位上。“毕竟临床下了班之后回家开心过日子就行了,科研不一样,没有‘996’,而是‘007’,24小时都在思考。”
上海为临床护士提供了相对广阔的发展空间。朱政提到,上海一些三甲医院会根据教育背景对护士团队分层化管理、委派以不同工作。比如近年来,上海市护理学会正在大力培养“专科护士”,这是一类具有专门知识和技能的护士,能提供特定领域的护理服务。
陈柯言曾在学院举办的讲座上见过一名专门护理糖尿病足的专科护士,上海的糖尿病足患者若有难以愈合的伤口,往往会找到她。讲座中,大屏幕上展示的糖尿病足照片,给陈柯言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开放型伤口,整个一片已经完全没有皮肤了,都是腐肉和脓,看起来就是不可能好的样子,想象不出它怎么能好起来。”
得知如此狰狞的伤口能在细致护理下疗愈,陈柯言深受震撼。她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学到近代护理学创始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自己“经常拿她当例子写作文”。人们通常认为,在外伤伤员的救治过程中,做手术的医生起着最主要的作用,但南丁格尔通过术前术后的护理,使伤员的死亡率大大下降。
“护理学是没有办法被替代的。”陈柯言说,“我觉得我已经站在护理学专业或者护士职业的那一方了,立场已经产生了倾斜。”
五、向外看
朱政的大学同学中,一些人从护理转去其他行业后还会怀念医院里的日子,怀念稳定的薪资、和患者间的情谊、医护团队共同奋斗的过程。他把这比作“围城”——在里面的时候想跳出去,跳出去后又怀念当时。
虽然认可临床工作的诸种好处,但朱政平时不会刻意将学生们往这一方向引导。他认为,学生不去医院就职并不意味着护理学专业“培养失败”,重要的是让每个人找到自己适合的位置。如果能有更多护理学毕业生进入与医护相关的其他领域中,公众对护理学的认知度也能提升。
▲朱政在做护理学讲座/图源:朱政
在小红书上,朱政经常刷到专业外人士对护理学的看法,基本只停留在“打针、发药”的传统护士形象。现实中他接触过的很多医生,也认为临床护士只需做好这些最基本的内容即可。有一次,他去复旦附属某医院办事,发现一些医生甚至不知道复旦设有护理学院。
“专业内外,对护理专业的理解差异巨大。”他感慨。“护理学除了‘奉献’两个字之外,还有其他很‘高精尖’的东西,还有非护士的产业部分”。
平时,朱政会鼓励低年级护院学生去企业实习体验。很多同学到大四才意识到临床工作的现实和想象中有落差,如果此前没有实习经历,临近毕业再想转换赛道非常困难。
宗旭倩平时和一些仍在读本科的护院同学交流时发现,现在越来越多学弟学妹开始去医药相关的公司实习、参与各种社会实践,发展路径十分多样化。
段怡雯也有过其他尝试。去年5月,她开始了一份在外资药企的实习,主要工作是协助各类文件的整理,十分琐碎。第一天去实习时,她拖了四十多分钟才下班,但她离开的时候,带教老师还在工位上忙碌。她记得,那一天他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在忙,没有歇息过。她也尝试过当学校出入境服务中心的助管。“忙起来的时候,有天早上就排了好多人,七嘴八舌地说要办出国签证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兜兜转转一圈,她感到不同的工作各有各的苦累。现在,她说自己“慢慢妥协了”,觉得在医院做临床或许也是一个可以被接受的选项。
“我对自己并没有特别高的要求,差不多能养活自己,然后能有时间、精力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科研和工作之外,段怡雯喜欢徒步、登山、跑步。她的朋友圈里,有西白山的绿树、腾格里沙漠的月亮,和凌晨四五点晨跑时见到的朝阳。
她相信,路终究是自己的,无法照搬别人的选择。“你还是得遵循自己的内心,去问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腾格里沙漠的月亮/图源:段怡雯
(文中陈嘉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青年 (ID:fduyouth),主笔:祝一丹,报道:孙嘉翊,编辑:王薇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