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我在东京当柜姐:窥见日本职场与年轻人的生存哲学
【来源:虎嗅网】
在日本东京的一家内衣店当柜姐,是小楚本科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每天工作8小时,每月休息10天,每月到手工资大约20万日元(约1万人民币)。
在东京,这份待遇算不上可观,但相比小楚上一份工作可谓“单车变摩托”。去日本前,小楚就职于广州的一家二次元公司,身兼数职,经常出差,996是常态,每月薪水3000多块。离职前,她还经历了连续三个月的欠薪。
国内严峻的就业形势下,年轻人们习惯以“牛马”、“社畜”,以及大卫·格伯雷笔下的“狗屁工作”调侃自己,其中的内卷与心酸自不待言。出国打工,是小楚为自己探索的另一种可能。
来到日本后小楚发现,日本只缺两类劳动力——“高精尖人才和底层劳动者”。日本的就业环境也不算乐观,柜姐并非小楚的理想职业,她想成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但要在日本找一份与艺术相关的工作,对很多专业院校生来说都十分困难。
小楚将东京生活视为一种体验、探索,以及观察日本社会的窗口。她享受过日剧、日漫里的惬意时刻,体验到了日本职场沉闷刻板的一面,见识了日本年轻人“赚够用的钱,做有意义的事”的生存哲学,也窥察到新宿街头的混乱与复杂……
一、我在东京当柜姐
花了15000元中介费,再通过两轮面试,去年九月底,小楚成了日本一家派遣公司的员工。
小楚在日本获得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东京伊势丹商场的一家奢侈品店做柜姐。一个月后,她又被派遣公司安排到一家内衣连锁店,这份工作她一直做到现在。
小楚上班的内衣店,位于新宿车站附近的商业区内。距离内衣店800米左右,就是大久保公园,此处是风俗业工作者们接客的地方。新宿就是这么一个神奇之地,既繁华又拥挤,汇集了三教九流。这里分布着早稻田大学、东京医科大学等多所高校,百货公司与商业街云集,闻名海内外的红灯区——歌舞伎町也在这里,约3000家风格各异的夜总会、风俗店、酒吧、情人旅馆闪烁在灯红酒绿中。
上:东京池袋,上班通勤的中转站,下:新宿黄金街,喝酒的地方(小楚供图)
这里热闹与混乱并存,彼此又各自为界。刚到东京时,小楚在新宿穿行会有一种不真实感,有时她穿过一个鱼龙混杂的街区,再走两步,又进入一个井然有序的街区。两个街区可能只有一步之遥,视野所见可谓天壤之别。“但都不会越界,什么地方就干什么事情”。
度过在日本的第一个月,内衣店柜姐小楚的职业生涯开启。她的收入按时薪计算,每小时1400日元,每天8小时,每月休息10天,扣掉20%的税,每月到手20万日元左右(约1万人民币)。
做柜台销售,形象管理是第一步。新宿这间内衣店,对柜姐的外在管理有着细致的要求:
不能戴框架眼镜,必须戴隐形眼镜;
不能素颜,每天都要带妆上班;
不能做太华丽的美甲,但也不能完全不做,指甲光秃秃的;
嘴唇不能干裂、起皮;
手上不能有死皮、老茧;
头发不能凌乱;
不能穿高跟鞋,也不能穿运动鞋……
员工手册上的着装和仪态要求,多达50页。每天上班前的晨会上,主管会挨个检查每个柜台销售的形象。副店长则会在日常中暗中观察员工的仪态举止,填在一张有12个打分点的A4回馈表里,定期写上建议一一反馈给员工。
来到内衣店,小楚也总算有机会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这要比她第一个月的境遇强上许多。在奢侈品店上班那一个月,小楚几乎没有接待过顾客。虽说通过了日语能力测试,她也自觉水平还不错,但真的站在柜台前接待客户,她才发现根本不够用。
小楚入职前,在日本银行开户时,工作人员从正常语速降到慢速,最后无奈地用英语和她对话,小楚还没从柜台离开,对方就已经在翻白眼表达不满了,这让她很受打击。
因此,奢侈品店的同事只安排她去仓库理货,如果有中国客户来,再叫她出来当下翻译,但国庆节过去后,中国客户并不多。
有时她忙完仓库的工作,再站回柜台前时,同事会说,“这里没有你可以忙的事,你还是去后面仓库看看吧。”对方用的是敬语,但语气毫不委婉,小楚能听出话外之音是“你还没有站在店铺里的资格”。
小楚清楚这是事实,无论是自己的日语水平,还是对货品的了解,都不足以独立接待客人。但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话语,还是让她在异国他乡有种孤立无援感。
内衣店的同事们相处起来更为和善,但小楚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份工作。刚上班那几天,顾客询问某个款式的内衣,她不清楚,想求助同事,同事又在忙碌,她只能与顾客一起等同事闲下来。等待中,她能看出顾客脸上的不耐烦。
小楚利用碎片时间,在脑子里重复各个产品的名字、参数和款式;她的手机词典app里,记满了同事聊天中的陌生词汇;内衣选购手册上,她涂涂画画写了许多笔记;她试着学习日式幽默,某天晨会时,她说了个“老奶奶和女孩”的谐音笑话,逗得在场的日本同事都笑了起来。
“没有人会不喜欢真正用心了解本国文化的外国人。”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小楚赢得了同事们的信任和好感。同事即将离职时,还特地约她一起唱歌。要知道,在日本,约同事下班后的时间,并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二、边界社会
日本人的边界感极强,在工作中尤甚。小楚与同事们关系很好,但这不意味着“彼此就是朋友”,贸然约同事一起出去玩,很容易被对方视为冒犯,“大家只是同事,我们再熟,也只是工作上的关系。”
在日本,工作与个人生活的边界可谓泾渭分明。哪怕同一个人,在工作和生活中可能完全是两副面孔。“上班的时候,她可能看起来是个温柔传统的女生。休息时间她去外面抽烟,没有人觉得她奇怪。下班后她去牛郎店里消费,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要你工作中表现得好,私下里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会把私德拿到工作场合评判。”
内衣店有规定,员工不能在社交平台上透露自己的公司,小楚也观察过,同事们都不会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与工作有关的照片。“脱掉制服,你就不是我们的员工,你就是你自己。但你穿着制服,你就要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即便是同事之间互相关注社交账号,日本人也显得郑重其事。同事在信息流或“推荐”里刷到了小楚,对方要当面问她“我可以关注你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才点下关注按钮。
小楚判断,自己能得到同事们的接纳,也与她的社交习惯相关,“我不会去冒犯别人的边界,不会问别人的私事,也不会私下吐槽其他同事,这些行为在日本职场,都不受欢迎。”
相应地,这也能保证员工的私人时间不被工作打扰。“只要下班了,基本不会有上司、同事再找你谈工作的事。加班的话,公司也会按标准付加班费。”
对比国内的工作经历,小楚发现,日本人在工作时间会更专注。刚到内衣店工作时,小楚不明白,为什么同事们一整天都绷着一股劲儿,保持着优雅站姿,面带微笑,在柜台前后走来走去。柜台工作很考验体力,在几十平米的店里工作一天,小楚的微信步数都是一两万步。上班第一天,小楚下班后累得快要散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直到一个月后她才觉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客人不在的时候,可不可以靠墙休息一下,可不可以在里间坐一会儿?同事给小楚的回答是“不可以”,“他们说你站在店里,你代表的是这个品牌,不要给品牌丢脸。”
这种工作态度,或许与边界意识也有一定关系,“日本好像有一种共识,上班就是上班,不能摸鱼”。她在东京认识的一名中国朋友,在日企做内勤工作,工作状态其实跟国内相差不大,但上班时间朋友确实会更认真一些。她听朋友说,日本人真要在办公室摸鱼的话,也是打开文档在电脑上打字,而不是聊天或者逛社交平台。
在东京街头巷尾的小餐馆,小楚也能感触到边界意识的影响。
日本很多店铺实行会员制,如果陌生的顾客,没有熟人担保或引荐,又未提前预约,贸然进入一家店铺消费,店家可能并不欢迎。
小楚发现,东京很多街头小店,比如卖面条的餐馆,咖啡店,门口都挂着预约制的牌子。这些预约式的店铺,白天店门大多是关着的。有一次小楚走进一家敞开店门的餐馆,店员问她“你有预约吗,没有的话,今天我们没有多余的食材了”。
小楚猜测,这或许与日本推崇的“匠人精神”也有一定关系。“可能他们有自己的熟客群体,更看重自己的招牌。会担心接待过多的客人,影响服务品质。”
三、从平成到令和,年轻一代的选择
跟很多赴日打工的年轻人们比起来,小楚无疑是幸运的,她申请到的是人文签(也称工签),这是外国人在日工作签证中最好的一种,可以从事IT、翻译、服务业等更“体面”的工作。
外国人赴日打工,签证分为技术人文签、特定技能签、研修生签证三类,以上三类签证,对学历和日语能力的要求由高到低。跨国打工的人,多数拿的是研修签(也叫“劳务签证”),能选择的工作,一般是食品厂、电子厂的体力活,工作强度较高,有的还需要倒夜班。小楚专升本学历,拿到签证前,她已经做好准备,去日本乡下温泉酒店“边做苦力边思考人生”了。
这两年,日本“用工荒”愈演愈烈。2024年4月到9月,日本破产企业数量共计5095起,因人手不足而倒闭的企业有148家,较上一年同期增加了80.4%,2024春季毕业的日本大学生就业率更是高达98.1%,创下了自1997年有统计以来的最高纪录。因此许多在国内求职不利的人,也把目光投向了它。
但日本好工作就遍地都是吗?事实也并非如此。小楚来日本后才了解到,日本的劳动市场只缺两类人,高端科技人才或者底层劳动者,想在日本找一份收入较为可观的白领工作并非易事。据统计,日本应届生平均薪资税后大约为17万日元(人民币约8500元)。
小楚在国内读艺术专业,来日本后她发现,要在当地找一份文化艺术类工作难如登天,就算是日本美院毕业生,找一份专业相当的工作也很困难。她在奢侈品柜台上班时,有个华人同事在日本女子美术学校做过交换生,这所学校也是小楚申研时的意向学校。发现同事从该校毕业后,同样是通过派遣公司做柜台销售工作,小楚不由得有种“殊途同归”之感——或许自己去读研了,也会是这个结果。
但日本年轻人的就业困境,与中国年轻人还不太一样。“日本的工作机会很多,即便你经验、学历都欠缺,只要不挑,找个工作还是很容易的,找家华人公司做地产中介,去KTV做个内勤,还是有大把机会的。”
如果你成为一家日本企业的正式员工,那么待遇与中国当代年轻人渴望的“上岸”相差不大。相对于小楚这样的派遣员工,正式员工在日本被称为“正社员”,与公司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相当于“终身编制”。多数正社员的收入相当一般,“有约定俗成的规矩,20来岁一个月拿20万(日元),30来岁拿30万,40来岁拿40万,基本上也是一眼看到头。”
被称为“废柴一代”的日本平成时代,如今已过去十年,“现在这一代已经是令和一代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多数日本年轻人对职业没有过多追求,“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小楚结识的日本年轻人中,不乏“家里蹲”,日常以打游戏、喝酒、玩耍为主,也有年轻人,靠着便利店兼职等零工,赚一点维持基本生活的工资。当然,也有努力的日本年轻人,其中一部分来自精英阶层,有人追求事业,有人专注于个人热爱,并将其发展成为主业。
小楚发现,与她在国内的朋友们相比,日本年轻人在“如何生活”上更有自我意识,“他们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不是盲目地生活”。而她在国内结识的同龄人,问对方“有什么爱好”,很多人根本答不上来,“他们更卷一点,老想着怎么往上走,反而容易忽略自己的需要”。
日本的教育环境,给这些年轻人提供了充分探索个人兴趣的空间,“从小到大的活动特别多,每个人都有机会学乐器、画画、射箭、茶道、弓道等”。
小楚认识一些喜欢音乐的日本年轻人,会花费大量时间做乐队,他们的技术已经达到专业水准,即便这不能带来名利上的获益。他们更专注于沉浸于兴趣之中的享受。
“日本这一代年轻人的态度就是,我只要赚这些钱,能够我做有意义的事情就可以了。反正父母的房子我可以住,我去很多个国家都免签。”
小楚能理解这种差异,这背后是经济发展阶段的不同。日本经历了经济腾飞阶段,社会和职场环境都趋于稳定,但对年轻人来说,则意味着缺少机遇和可能性。
四、东京生活
以前来日本时,小楚发觉“日本的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是一种洗衣液的香气,整洁干净的城市放大了这种微小的气味。
刚到日本工作的第一个月,小楚每天早上一醒来,鼻子捕捉到这股洗衣液的香气,就开始害怕。因为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她不知道今天又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东京在我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小楚租的房子在东京市区相对繁华的地段,20平方米的小公寓,月租8万日元。房子一开始是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第一天晚上小楚只能睡在网吧里,其后慢慢置办了全屋的家具,其中大部分是捡别人回国免费转让的旧物,因为对睡眠要求高,她才“斥巨资”买了两千块的床垫。
小楚住处没有洗衣机,洗衣服要去几百米远的洗衣房,洗烘一次1000日元,她一个月去两次,平时基本是手洗。扔垃圾也很麻烦,分为资源垃圾、可燃垃圾、纸箱、大垃圾,可燃垃圾只有周一、周四早上八点前可以扔,资源垃圾是周五,沙发等大垃圾则需要预约专人回收,一次2000日元。
家门口的坡道,去洗衣房的路(小楚供图)
小楚雄心勃勃地给自己定了个攒钱计划:水电话费算1万日元;饮食控制在每月3万日元,也就是每天只花1000日元。这样一来,每个月能剩下8万日元,也就是4000人民币。
在一碗荞麦面或一碗猪排饭就要1000日元的国家,如何把一天的饮食花费控制在这个数?小楚的方法是:一般睡到11点才醒,不用吃早饭;午饭在商场的员工食堂解决,1份主食+肉菜+汤的“定食”只需500日元;晚餐在便利店买个培根意面、鸡排饭或是火腿三明治加份酸奶,都在500日元左右。
这样吃,不至于忍饥挨饿,但也谈不上生活质量,小楚觉得“只是为了活着。”
有一次晚上下班后,她陪着上海来的朋友去看东京塔,回到家快12点了,但她还没吃晚饭,在最常去的松屋点了份肥牛饭和豆腐汤套餐,挖了一勺饭还没送到嘴里,眼泪无知无觉地就掉了下来,她边哭边吃完了这餐饭,“实在是太累了,觉得自己好命苦。”
今年2月,小楚主动放弃了严苛的攒钱计划。那时,小楚陪来日本的朋友玩,“花重金”3000日元去按了个摩,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的同时,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松懈,昏昏欲睡之际,她忽然顿悟了。
“精打细算,抠抠搜搜地生活,一个月存两三千块,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费这么大力气来到东京,就不该只是打工、勉强生存。我要去演唱会、去旅游,好好享受在这里的生活。”
来到日本的前三个月,休息日小楚大都待在家里睡觉。去年年底,她开始在家附近散步,今年她去了横滨、千叶,还看过两三次演出,其中一场是解散了二十多年Fishmans乐队重新登台,“灯光音效拉满,三小时全程真唱,非常震撼”,门票大约400元人民币,她觉得“超值”。
交朋友,是今年2月份开始的事情。现在,通过社交网络、在日华人的社交群,小楚大概结识了二三十个朋友,有中国留学生,也有日本年轻人。她加入了爬山群、演出群、麻将群……有些日本朋友,就是小楚在马路上结识的,一次看演唱会的路途中,有个年轻人向她打听演唱会的位置,她约对方一起走过去,两人就这么成为了朋友。
前段时间,小楚和朋友们打完日本麻将后,又一起去吃湘菜,点了擂椒皮蛋、小炒肉等五个菜,每个人的花费摊下来是2000日元。抛弃寡淡无味的日本快餐,多吃中餐,也是小楚生活里的一大变化。
五、青春残酷物语
在新宿,小楚见到过许多奇怪的人。有穿女装的大叔来店里买内衣,有脸上罩着丝袜,丝袜上画着五官的男人,还有一个男生,被一名女生牵着在地上爬。
小楚喜欢观察他人,出于好奇她去过附近的大久保公园闲逛,那里能看到各国的男女老少在街边“接客”。位于新宿歌舞町的东宝大厦一带,她看到很多出走的、流浪的、成群结队的“东横儿童”。
这些孩子年纪都不大,大多在12岁到19岁之间,穿着黑色T恤或短裙,背着书包,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打着唇钉,聚集在这一片街区,大声聊天、跳舞、自拍,虽然不满买酒的20岁年龄限制,但时常有人拎着酒瓶,坐在地上喝到天亮,躺在地上打滚,周围散落着各种垃圾。还有穿着哥特风、画病娇妆容的“地雷妹”,她们滥用精神类药物,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这些孩子大都有着复杂的童年经历。日本媒体采访过一位15岁的“东横儿童”,她遭受过亲生父亲的性虐待,生父与继母离婚后,她跟着继母,继母和再婚的继父家暴她。10岁时她离家出走,到歌舞伎町寻找做牛郎的同母异父哥哥,而后在这一片流浪了五年。晚上她在网吧、游戏厅包夜,或是几个朋友挤在50元一晚的旅馆。衣食住行都要花钱,她从13岁就开始做“爸爸活”,来养活自己。这是她唯一的“生存技能”,身边的人都以此为生,她才15岁,但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抱希望。
看到这些孩子,小楚觉得心酸伤感,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
小楚出生于浙江,10岁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生活。离婚前母女俩亲密无间,像小姐妹一样无话不说。离婚后妈妈性情大变,事事苛责,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妈妈可以骂她一整天,有时还会动手打她。
生活状态的巨变,母亲的约束责骂,激发了小楚的叛逆心理,加上她相貌出众,受到了更多的外界诱惑,读初中时,她跟着一些不良少年“学坏了”。
小楚成长的浙江县城经济发达,娱乐业尤为兴盛。她读中学时,已有同龄人接触毒品。小楚没有做多出格的事,只是晚上偷偷溜出家门,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翘课打牌,花心思在打扮自己或早恋上。母亲见过吸毒后死在路边的人,担心小楚学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十分焦虑,但又劝不住小楚,于是经常会动手打她,两人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
初中毕业,小楚没有考上高中,只能进入父亲任教的中专读书。
在中专读书期间,母亲带着小楚来到福建一所学校,母亲的说法是“带她参观”,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上网搜索,发现这是一所全封闭的武术学校,教官经常对学生使用暴力。她被吓住了,抖着手给父亲打去电话。还好父亲在电话里劝住了母亲。
在这之后,豫章书院才被媒体曝光,震惊全网,小楚心有余悸。这件事情,给青春期的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现在回想起来,她多少能理解母亲一点,“她当时太焦虑了,对我又缺少了解。但我只是眼界窄,并不是坏孩子。”
拉住她、让她没有无限下坠的,是日漫、音乐和日本文学。
父母都是老师,家里有很多书籍,小楚一直断断续续地读着。她还记得读的第一本“文学书籍”是在初一,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讲人性与善恶,这些探讨引导她开始独立思考。之后看太宰治、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宫泽贤治,她总能在悲观厌世的基调里,看到“有希望的东西”。
她最喜欢的日漫是《浪客行》和《钢之炼术师》——渴望“变强”的青年,经历生死、孤独、痛苦后,走向“剑之道”,或是兄弟俩踏上寻找“贤者之石”的旅程,在爱与牺牲中成长为完整的自己,讲的都是成长、梦想与自我。即使在“玩物丧志”的日子里,这些闪闪发光的词语,也照亮了她脚下的路,让她不至于一脚踏入深渊中去。
这段自我救赎的路程,也是小楚后来渴望去日本生活的原因之一。
六、职场第一课
转学事件之后,小楚醒悟了,她开始沉下心来好好读书,但前期落下的功课太多,最后她只考上个公办大专。2021年夏天,大专毕业前,小楚以全班最高分的经历,升入杭州一所一本院校。
小楚本科学的是应用艺术设计,她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工作者。读书期间,她考虑过去日本读研,毕业后凭借实力和较好的学历背景,进入艺术行业。但母亲对日本留学持保留态度,她只能暂时放下梦想,先去找份工作。
因为一段恋情,毕业生小楚决定南下广州求职。找工作并不容易,2023年应届毕业生人数高达1158万,再创新高。
小楚的本科毕设作品是一个可随心变换为香插、花瓶、烛台、首饰架的粘土摆件,获得了校一等奖,还被学校收藏了。手工艺虽有趣味性和艺术性,就业面却不及设计、动画等专业。 小楚在广州面试了近10家公司,要么是让交钱报班的传销机构,要么是工作强度极高的电商助理……跌跌撞撞找了数天工作,最终她入职一家二次元公司。
公司人很少,两位老板加三个员工,女老板坐镇日本,搞定版权,男老板是香港人,负责中国地区的运营。小楚则既负责自媒体账号的视频剪辑和运营,又负责导流和管理私域,还四处出差办漫展和快闪店。她的月薪税后只有3000多元,但她很看得开,这份工作既能用到日语,又能参与漫展策划,抛开月薪不谈,可谓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岗位。
这份工作事务繁杂,还需要频繁出差,小楚身体疲惫,精神上却很满足,“这个工作让我接触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人物,能和唱Eva主题曲的歌手面对面聊天,我觉得它特别好。”
但就在最忙的那两个月,她的热情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有个展商问能否在物料上印版权方的logo,小楚转给女老板后,迟迟未收到回复。客户反复催促,无奈之下,她问老板能否让她跟版权方直接沟通。老板回了消息,是一句冰冷的斥责:“日本的规矩不是这样子的,你越界了。”
当时小楚刚从泰国落地北京,忙得焦头烂额,看到这条消息,只觉得着急上火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我是想把事做好,不是要抢资源,却被这样提防,真是心寒。”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公司资金困难,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小楚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2024年4月,小楚提出辞职。几个月后,她拿到了日本打工签证。
七、“答案,不在终点里”
相比广州生活,东京也有它更轻快舒适的一面。
在广州时,小楚常坐的地铁线,沿路经过的城中村相对多一些,每次挤在地铁上,她看见的脸庞,大都眼神空洞、疲惫麻木,“大家要生存,太辛苦了”。但在东京的地铁线上,多数乘客的眼睛是有神的,不少老人还会坐在地铁上看书、织毛衣。
在东京挤地铁也相对从容一些。在广州挤地铁,对小楚来说相当痛苦,“每个人都往小小的口里塞”,但日本人没有那么着急,他们安静地排队,发现小楚想往前面站,还会主动把位置让出来。
在广州,她住在城中村,巷道潮湿、脏乱,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垃圾回收站。但就在城中村里,她尝到了很多绝佳的美食。在东京生活,可谓步步是风景,她最喜欢的游戏《如龙》《女神异闻录》里的场景,现在是她的生活日常,她走在椎名林檎的歌词里,走在园子温、滨口龙介的镜头里。
不过,日本严苛、等级分明的职场环境,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刚到内衣店的前几个月,小楚资历最浅,因此扔垃圾的活儿全部归她,直到新的员工加入。在广州的公司,工作虽然繁重,但氛围轻松,她甚至可以当面批评老板。
小楚喜欢尝试新事物,但日本职场不鼓励员工创新、越界,“这里更希望你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做柜姐,就只能卖货,和客人交流,不需要你对工作有更多的想法。”
千鸟之渊的樱花(小楚供图)
来日本工作前,小楚来过两次日本,一次是出差,一次是旅游。两次短暂的日本旅程,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好,无论是街头巷角有趣可爱的小设计,还是在浅草寺看完live后和偶遇陌生人成为朋友的奇妙经历,抑或是“可以不说话过一辈子”的社会氛围,都让小楚相信“日本是个绝对适合自己、绝对欢迎自己的地方”。她畅想的日本生活“像日剧一样”,人与人之间非常友好,生活之中随处可见小确幸。
来到日本后,这层滤镜很快就被打破了,“这里的生活,也是鸡毛蒜皮一堆事情,日本人也不总是那么亚撒西(日语,意为温柔的、亲切的、富有同情心的)。”
小楚的打工签证有五年期限。不过,她计划今年离开日本。她将东京生活视为一种体验和探索,相比结果,其中的过程才是她看重的。“几年前,我根本没法想象怎么样才能在东京生活。我学日语,去申请签证,在东京生活这个事情,就水到渠成地实现了,这就够了”。
最近这段时间,小楚一直在留意国内的工作机会,她想在上海找一份与二次元相关的工作。
关于更远的未来,小楚还有很多想法:她想尝试艺术疗愈,用绘画或手工等创作形式,引导那些有心理创伤的“不良少年”,“让他们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想告诉他们‘你的底色是好的’,想带着他们从黑暗里走出来。”她还想在30岁之前攒到足够多的钱,有机会去意大利学习艺术……
“我想去不停地探索,不停地调整天平,我想做很多的事情,不想把自己封死了。我觉得答案,可能不在终点里。”这个年轻的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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