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为什么要有“文学星探”?
【来源:虎嗅网】
2024年,一本名为《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书登上豆瓣年度图书榜首,作者是来自陕西科技大学的文学教师杨素秋。
在文旅局挂职期间,她承担起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从零到一的建设工作,成为一名“公共选书人”。从选址、装修、招聘到编选书目,作为庞大的行政链条中的一环,她不出意料地遭遇了重重困境;又像热血动漫的主角一样,不会轻易被系统改变和吞噬。有读者说,能看到“理想主义终于赢了一次”,是所有人共同的胜利。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当我们回到故事的开端,一切的发生似乎是令人意外的:在此之前,杨素秋的名字对于大众来说是陌生的,从未出现在任何一份图书榜单上。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为何能以书籍的形式流传?一个“冷门”的选题因何得到这么多的共情?是谁发掘了这个故事,并将其与读者的阅读期待连接在一起?
毛晓秋是本书的版权代理人(也叫文学经纪人),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份职业称为“文学星探”。《黑塞传》的作者,德国作家胡戈·巴尔在描写菲舍尔和赫尔曼·黑塞初次的相识时,界定了一位出版人可以获得的影响力。出版人“应在作家尚未动笔之前赋予作品一种现实维度和精神标签,让作家感受到其创作的意义和大众对其创作的期望”,没有这些应许,作品可能根本无法诞生。
毛晓秋在偶然一篇新闻报道中读到了杨素秋的故事,随后策划了《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出版,以下是我和她的笔谈:
80年代以来的大众阅读品味小史
刘词穷:你觉得近年来读者对精神消费品的期望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为什么许多读者和出版社将目光投向了非虚构领域?
毛晓秋:万圣书园的创办人刘苏里先生曾说,图书销售是社会心理脉动的晴雨表。大众的阅读需求与社会大环境的变化、图书市场的供应,息息相通、相互塑造,造就了一年又一年的畅销书排行榜,成为一代代人精神文化的注脚,维系着整个社会的共同记忆与想象。
上世纪80年代,国门刚刚打开,人们开始疯狂阅读世界文学名著和哲学名著,中国港台地区的金庸、古龙、琼瑶、三毛闪亮登场,这也是海子、顾城、北岛、舒婷、汪国真等人书写诗歌的黄金时代。上世纪90年代,人们开始读莫言、王朔、余华、王小波的原创小说,读央视主持人赵忠祥、倪萍的自传,1998年,网络小说的开山之作《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风靡一时,代表着互联网时代的崛起,朱德庸、几米等台湾作家的漫画随之漂洋过海而来。
新世纪伊始,我国加入世贸组织,人们开始读财经/管理/励志类图书,一系列耳熟能详的畅销书包括《谁动了我的奶酪》《细节决定成败》《致加西亚的信》等,流露出满满的进取心。大都会职场小说《杜拉拉升职记》走红,背后是白领/外企/中产阶层日趋主流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
在学生群体中,青春文学广为流传:韩寒、郭敬明等新概念作文大赛走出的年轻人引领阅读热潮。大众健康图书也迎来了高光时刻,每个家庭都会有几本健康养生读物,标题是“食物是最好的医药”系列、《求医不如求己》、《xxx讲黄帝内经》等。现象级电视节目《百家讲坛》塑造了《易中天品三国》、《于丹论语心得》等大畅销书,也带动了大众读者对通俗历史类读物的兴趣,当年明月在海关工作之余写下的《明朝那些事儿》,至今总销量突破千万册。
自2000年人民文学社引进《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哈利·波特系列在七年内发行了900余万册,各家出版机构纷纷看好外国文学,加大引进力度,《达芬奇密码》《追风筝的人》《我的名字叫红》等图书相继成为这十年间的成功案例。
《谁动了我的奶酪》
2013年是智能手机元年,微信公众号、微博成了文学网站、论坛、博客之外的新事物,制造了新的文学偶像。治愈系成了青春文学的主流,2014年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开启了暖文故事的畅销热潮,刘同、大冰等坐拥百万千万粉丝的作家,用《谁的青春不迷茫》《乖,摸摸头》为焦虑的年轻人提供持续的情绪共鸣。《解忧杂货店》《岛上书店》《一个人的朝圣》等外国文学畅销书也主打“温情脉脉”。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从2015年起,《厌女》的出版与走红,为中国公众带来了上野千鹤子和女性主义,这直接影响了之后中文媒体的舆论环境。此书伴随几年后全世界流行的Metoo运动,点燃了大陆女性主义的热情与平权意识,《我的天才女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82年生的金智英》以及上野千鹤子的其他版权图书持续热销。
疫情三年是一个转折,2020年,《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等心理自助类图书的销量大增,体现了人们在焦虑中寻求自救的心态。《置身事内》《毫无意义的工作》《倦怠社会》等探讨职场压力、工作价值感和大环境变化的中外社科读物,虽然内容有一定门槛和深度,但依然受到严肃读者的欢迎。
《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
近五年来,本土原创的非虚构文学、田野纪实作品,在图书市场上的表现逐渐亮眼。非虚构写作体现了一种新的写作风格,结合了新闻报道的客观真实与文学的叙事性、艺术性,融入各行各业的专业视角,更具可读性。
非虚构写作的兴起,也与我国传播媒介的转型密切相关,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影响下,读者更倾向于阅读“去权威化”、贴近生活的“真人真事”,从微观个体的生命体验中获得共情。其中,《中国在梁庄》《我的二本学生》《失落的卫星》《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等书引发了媒体和学界的众多讨论。《我在北京送快递》《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等先后成为2023年、2024年的豆瓣年度图书,名列多项图书榜单。
各类畅销书榜单的背后,是一个个充满创造力的图书编辑,他们凭借敏锐的眼光、高效的行动,挖掘阅读市场那些未被满足的需求,找到优秀的海内外作品填补空白,给读者带去新鲜充实的阅读体验,这是出版从业者最大的喜悦、特权和成就感。
如何成为一名“天才捕手”
刘词穷:文学经纪人是一份怎样的工作?一本书从写作到发行,最后到达读者面前,文学经纪人起到了什么作用?
毛晓秋:文学经纪人(literay agent)这项职业,是出版业的细分工种,在欧美国家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他们与作者签署版权经纪合约,接受作者委托,代理作品版权,帮助作者寻找出版作品的机会,从版税中收取佣金作为报酬。在当代欧美出版机构中,绝大部分稿件都来自文学经纪人的引荐,较少采用自由投稿。
文学经纪人的日常工作大体分为写作和商业两块。在写作上,他们会为作者提供专业意见,判断写作主题是否有市场,同类题材是否饱和;与作者一起讨论作品大纲,搭建合理的逻辑结构;审读作品样章,指出当下需要修改的问题等。在商业上,如果作品具备出版潜质、作者也愿意配合修改,经纪人会签下这部作品,打磨出版提案,向全国各家出版机构推荐作品、征订报价、签订出版合约、跟踪版税结算。
有些作者的能力不止写一本书,经纪人会根据对图书市场的了解,结合作者自身特长,帮助他们规划后续的写作生涯。
总之,可以把文学经纪人视为作者在财务和事业上的得力参谋。在《天才的编辑》《江城》《哈佛非虚构写作课》《编辑人的世界》等书中,都提到过作者与文学经纪人合作的花絮。出版机构会换领导,编辑会跳槽,版权会到期,文学经纪人成为了变动不居的世界中那个稳定的支点,持续为作者服务。
刘词穷:非虚构写作的风靡,也让我们看到了很多的素人作者,作为一位文学经纪人,你如何看待素人写作?
毛晓秋:素人的定义比较宽泛,我的理解是那些非科班(中文系、创意写作班等)出身、不以写作为主要职业、没有出版经验的写作者,但他们往往是各行各业的从业者,对生活和本职工作有很深的体悟。
素人写作的最大优点在于一个“真”字,他们真实地分享现场发生的故事,真诚地袒露自己的所思所感,勇于反思和揭示行业存在的种种弊病,呼唤改变和觉醒,这是要承担不小的责任和风险的。其中的道义和担当,是有新闻记者、高校学者等身份加身的写作者很难做到的,毕竟他们在完成采访和课题之后就会离场,而从业者始终要留在这里,继续生活。我们应当尊敬这些写作者,保护他们,努力让这些珍贵的文本进入大众视野。
刘词穷:如何识别一个有潜力的作者?所谓“潜力”是由哪些维度决定的?
毛晓秋:简单来说,一要看话题,写的话题有市场需求,公众关注度高,也比较新鲜独特,就值得考虑出版。二要看作者的专业背景,在相关领域里的积累是否充分,经验是否丰富,故事素材是否足够,观点是否有创见。三要看文字表达能力,语句表达的清晰度、准确性和流利度是很重要的,如果擅长修辞和文采,那就是加分项了。四要看作品大纲,如果无法组织起逻辑结构,总是一盘散沙,或者前后矛盾,那说明缺乏思考深度,对要表达的问题还没有理解透彻。
此外,我会比较注重作品体现出的精气神儿。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些什么事儿?人格魅力如何?人类是有精神追求的群体,需要榜样的示范和引领,需要来自他人的共情和抚慰。如果作者有独特的人格魅力,言行能感动人、鼓舞人、启发人,读者就愿意追随和传播,如此,再结合好的话题和文本,图书自然不愁销量。文学经纪人就是要为读者寻找这样的“潜力股”。
比如2023年的《我在北京送快递》,主人公胡安焉就是个不同寻常的打工人。即便辗转多地艰辛谋生,从事过十九份不同的蓝领工作,他的情绪始终是平和的、淡然的,看不到一丝怨怼和负能量。他没有被长年累月无意义的工作所消磨,始终保持对生活和自我的清晰思考,这样的普通人是稀有的、令人感佩的。
如果说胡安焉是自省的、内敛的,杨素秋则是主动的,向前冲的。在《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中,她讲述了自己筹建区图书馆期间克服的重重困难。她拒绝了书商的低价劣质书单,亲自动手为当地居民编制书目,发动朋友圈征集建议,认真勤勉、绝不敷衍。
这些“革新”触动了潜规则,面临上级的巨大压力,她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机智地应对,凭借自己的文学实力,给了对方一记响拳。此外,她还不吝分享自己初入官场的尴尬和笑话,分享自己热爱的西安美食,从字里行间中,你能感受到这是个正直、真诚、热腾腾、活得很起劲儿的女子,她的乐观和干劲儿会治愈你的职场综合症。
刘词穷:能具体讲讲,发掘《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作者杨素秋的过程吗?
毛晓秋:发现杨素秋老师,是我偶然浏览到腾讯谷雨新闻发布的一篇报道,《一个文学老师建图书馆的“伟大事业”》。图书馆是为市民提供免费阅读和自习的公益文化场所,是每个爱书人、学生党必去的地方,但图书馆是怎么运转的,具体提供哪些服务,如何挑选书目,这方面的原创图书几乎没有人写。
况且杨老师做的事不一般,她亲手挑选一万本好书、贴心设计儿童阅读区和漫画专区等,这些经历让我感到,她不仅是个爱书、懂书的人,更是心里装着他人、有爱和担当的人,这样的选题值得做。于是我通过记者联系上她,杨老师也肯信任我,合作就开始了。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作者杨素秋
2021年9月,杨老师动笔,同年12月我拿着写好的3万字样章,向全国各大出版机构推送出版提案、招募合作伙伴,最终上海译文社中标。2023年3月,作品改定交稿,写作周期历时一年半。文学创作是艰苦的,作者要在电脑前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长征,那段时期又叠加数次疫情封控,好在我们互相扶持,走完了这一程。
2024年1月上市至今,《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发行超过17万册,作为新人新作,表现十分出色。通过读书达人推荐、小宇宙播客访谈、各大图书奖的榜单、图书电商榜单以及线下签售活动,这本书触达了全国各个角落的读者,并售出韩文版。有人留言说:“体制内的我感同身受,多次读到眼睛泛泪光”“心中有些灰扑扑的理想被擦亮了一些”。
从零开始做原创
刘词穷:从市场角度看,大众对于新人的原创作品接受程度如何?
毛晓秋:长期以来,我国的畅销书多为外版书,经过海外图书版权代理的推荐引入中国市场。这些海外的版权代理公司,创办者基本是精通汉语的外国人或者台湾同胞,知名的有大苹果(Big Apple Agency,代表作有《达芬奇密码》《万物简史》)、博达(Bardon,代表作有《1Q84》《乔布斯传》《秘密》)等。
也有一些中国人自己开办的版代公司,同样做外版图书引进,并把一些本土畅销书推荐到海外市场。比较知名是彭伦老师创办的群岛图书(Archipel Press),引进了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萨莉·鲁尼的《普通人》等,并将金宇澄、孙甘露、双雪涛等知名作家的作品输出海外版权。
《乔布斯传》
从零开始做原创则是最难的,培养新人作者、策划选题、打磨文本,是个苦活儿、慢活儿,周期在2~3年甚至更久。
国内专注为华语原创作者提供写作和出版经纪服务的,据我所知,目前只有行距一家。我们指导的作者中,没有任何写书和出版经验的占大多数。不必担心新人作者写的书卖不出去,我们代理的新人作品中,发行量超过5万册的多达二十几种,在当下这个缺少畅销书的年代已是非常不错的成绩。读者永远不会拒绝新面孔,只要作品写得足够好。
刘词穷:从零开始打造一本原创的畅销书背后的工作是怎样的,遇到哪些困难?
毛晓秋:我供职的版权代理公司“行距”从互联网写作平台“简书”的版权部门脱胎而来,在独立运营初期就要直接面对市场的考验。很多人不了解文学经纪人这个职业,约稿时要花不少时间精力做解释和说服工作。直到第一批作者出了书,树立了良好的口碑,我们的声誉才慢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行距出品的部分新人作品
保证作品的内容品质,是我们工作中门槛最高的环节。我们要帮助作者转换视角,考虑读者的阅读体验和需求,从“为自己写作”转变成“为他人写作”。另外,新人作者第一次写书,每个人会暴露不同的问题,我们要有针对性地指导,必要时还要反复反馈和批改样章,这是密集的脑力劳动。
另一个困难是控制作品的交稿时间。写作是需要有人督促的,大部分作者欢迎我定期在微信上敲小窗,问一问“大纲写得怎么样啦”之类。偶尔工作或家事繁忙,延迟一两周交稿也是正常的。但有些作者会无限期拖稿,理由要么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写作方向,要么是把写作排在评职称、讲课、上班、养娃等众多事情的后面,这都会延误出版项目的周转。
困难也体现在寻找合适的出版伙伴上。当前,国内已经跑出了一批市场化程度较高的民营/国有出版商,但专注做大众出版、追求内容品质的出版商仍是屈指可数的。我们合作过一些民营图书公司,对方出现短付版税、倒闭跑路的情况;也合作过某些部属国有大社,首印量普遍超不过4000册;有些出版机构名气很响,但责编并不重视作品,出版后没有任何宣传推广;有些出版机构人员变动频繁,项目迟迟无法推进。
一部书在不同的出版商、不同的编辑手里,就会长成不同的样子,有不同的命运。畅销书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我们打磨出质量上乘的作品,帮它找到优秀的编辑和出版机构,大家劲儿往一处使,再遇上对的时机,就可能把书卖好。
刘词穷:许多作者的第一本书高度依赖个人经历或知识背景,能给素人作者的持续创作一些建议吗?
毛晓秋:非虚构纪实写作,确实比较依赖作者的个人经历,有些人可能写完第一本书就消耗完毕、就此止步。如何让非虚构写作基业长青呢?这里分享特稿记者李海鹏老师的建议,“搭建自己的作品体系”,比如盖伊·特立斯的作品主线是“美国传奇”,索尔·贝娄的主线是美国犹太知识分子的故事体系,厄普代克的主线是郊区中产阶级男女故事体系。
单写一部非虚构纪实作品,靠的是天赋和积累;长久地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靠的是职业意识,主动训练和思考;从根本上说,从写作中获得自我价值感和幸福感,基于这样的目的去工作,才有可能基业长青。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毛晓秋、刘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