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气体”致盲后,他们的十年“追光”路(上)

【来源:虎嗅网】

2025年1月,南通。

59岁的叶波,牵着14岁的老K在清晨的小区里漫步,这成了他们每天的必修课。他牵着它的链子,它成了他的眼睛。

图:叶波和拉布拉多老K,北京。

未名湖还结着一层薄冰,微寒的天气。红色的矮平房里,一扇木门被轻轻推开,这是独属于范晓蕾的办公室。一木椅、一书桌、一沙发、一书柜,便占据了几乎整个屋子。

32岁那年,一场本不复杂的手术夺走了她右眼的视力,险些终结她的学术生涯。能走到今天,这位北大长聘副教授付出的努力,常人难以想象。

图:范晓蕾

丹江口。

冬日暖阳明媚,寒意依旧。工地上,39岁的刘森搓着手与工友交流,检查物资。

左眼失明十年,他换过多份工作,太重的做不了,太复杂的学不来,创业散尽了赔偿金。如今这份工作虽不复杂,却需要待在工地,不能陪伴家人,但能勉强支撑开销,他倍加珍惜。

图:刘森

2015年6月至7月,71位眼病患者满怀希望走进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和南通大学附属医院,最终带着愤懑离开。更令人不解的是,同年9月,北大教师范晓蕾右眼不适,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求医,致盲事件爆发后,仍被推荐至北京熙仁医院接受治疗。他们无一例外,本应注射医用“眼用全氟丙烷气体”,却被注射了工业用全氟丙烷气体。

从2015到2025,十年光景,那场“眼用全氟丙烷气体”致盲事件虽然远去,但影响远远没有消散。受害者们为自己权益的抗争或终结,或告一段落,或仍在继续。

叶波、范晓蕾和刘森,只是72名受害者中的三个代表。他们的人生轨迹因这场事件而彻底改变,有的失去工作,有的家庭破裂,平静生活旁生出许多枝节,曲折不断。但无论多艰难,他们追寻真相的脚步从未停歇。

工业用全氟丙烷气体中的有毒杂质究竟是什么?为何会用于临床?谁该为此担责?十年间,追寻真相的努力始终没有得到正面反馈,也无相关单位担责或道歉。他们于绝望中抗争,直到接受现实,与生活和解,但对那束光的追逐,依旧微弱而坚定。

2015年的夏天

时间回溯至2015年的夏天,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与南通大学附属医院相继爆发全国瞩目的医疗事故。71名患者在接受视网膜手术时,被注射了“眼用全氟丙烷气体”填充物,术后视力急剧下降,几近失明。

此事迅速引发媒体和社会广泛关注,人们纷纷质疑气体的来源、质量及医院、监管部门的责任。

2015年7月8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现为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暂停销售使用天津晶明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生产的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通知》,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暂停销售和使用该公司生产的批号为15040001的眼用全氟丙烷气体。截至2015年7月28日,该公司完成对2015年生产的两个批次(生产批号为15040001、15040002)共计8632盒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召回工作,产品这才全部得到控制。

如果说71名患者的遭遇是因为医院所购的“眼用全氟丙烷气体”本身存在问题,那么北京大学教师范晓蕾的遭遇则显得更加无辜。

在事件发生两个月之后,2015年9月,北京大学教师范晓蕾因右眼视物部分遮挡,前往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就诊。接诊医生诊断为“右眼孔源性视网膜脱离”,给出的治疗方案为“右眼玻璃体腔注气术+双眼底激光治疗”,并推荐她去一家私立医院——北京熙仁医院接受注气术治疗。

2015年9月8日,范晓蕾前往北京熙仁医院,医生为她进行“右眼前房放液术+球内注气术”。手术后不久,范晓蕾开始出现右眼疼痛的症状。二十天后,她前往北医三院复诊,主诊医生发现问题严重,将她带至往熙仁医院抽出残余的全氟丙烷气体,并注入空气恢复眼压。

范晓蕾随后在北京多家医院就诊,包括同仁医院、中国西苑医院及协和医院等。她被诊断为“右眼中毒性视网膜病变/右眼缺血性视网膜病变”,视力明显下降。范晓蕾的右眼视力从术前的矫正后0.8降至0.1,并在后续几年中持续恶化。至2019年,她的右眼视力已降至0.02,仅有轻微光感,视物如同隔着磨砂玻璃。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标准:视力0.1为中度视力障碍,视力较差,可能影响日常生活;视力0.05,为重度视力障碍,视力非常差,接近法定盲;视力0.02,则为法定盲,视力极差,可能无法独立完成日常活动。

范晓蕾最开始以为只是气体质量问题,但后来才知道,生产商广东佛山市华特气体有限公司实际只有工业用全氟丙烷的生产资质,她开始追究整个链条的责任,“气体生产、经销商要为非医疗用气进入医院医用负责,医院则更应为使用非医疗品对患者施治负责”。

十年“追光”路,他们追到了什么?

追逐的道路总是漫长的。这些年来,在刘森的陪伴下,叶波带着术后矫正视力均不到0.03的双眼,足迹到达天津、北京、广州、杭州等多地进行取证、申述,不过结果并不如人意。

“有时候累了,就会想停下来。可是一停下来,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还是向前追追看吧。”叶波描述自己的心境,十年的追逐,他就是用这样一股子“随缘”的轴劲,慢慢向前走的。

“这十年,你们追的到底是什么?”

面对笔者的追问,叶波想了很久,回答:“第一,赔偿,我们受到的伤害需要经济方面的弥补;第二,追责,工业用的全氟丙烷气体是如何进入医院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要承担责任;第三,公布工业用全氟丙烷气体中有害物质的成分。

叶波的表述代表了绝大多数患者的心声,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诉求在第一条上得到了初步实现。

要讲他们的追光之路,不得不提的便是“罪魁祸首”——全氟丙烷。

实际上,全氟丙烷是一种惰性气体,广泛用于工业和医疗领域。然而,工业用途的全氟丙烷和医疗用途的全氟丙烷在纯度和质量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工业用全氟丙烷主要用于半导体制造、冷却系统和化学反应的中间体等领域,对纯度的要求相对较低,可能含有重金属、有机杂质等,这些杂质在眼内可能导致严重的炎症反应和毒性反应。而医疗用途的全氟丙烷则需要高纯度,确保不含对人体有害的杂质。

图:全氟丙烷气体(也称八氟丙烷)

“眼用全氟丙烷气体”是一种用于视网膜脱离手术及玻璃体手术的眼内填充气体材料,属于Ⅲ类医疗器械,它的生产工序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将气钢瓶内的原料气灌装进小包装的铝箔袋中。天津晶明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晶明公司”)正是该产品的生产企业。

据《南方周末》2018年报道,从2010年起,晶明公司就一直从天津长芦华信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长芦华信”)购进原料气体。2013年之前,长芦华信的前身由核工业理化工程研究院全资控股。

核工业理化工程研究院曾是国内唯一拥有“全氟丙烷药用辅料”注册证的企业,但2013年8月注册证到期后未再延续,因为全氟丙烷的药用辅料原计划用于一家上市公司的血管造影剂项目,但上市公司的产品最终没有获批,原料只能作废,而做眼用气体的公司每年用量很少。这就意味着,2013年8月后,国内已经采购不到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原料。 

按照《医疗器械注册管理办法》及相关规定,对于已注册的第三类医疗器械,当注册证中载明的产品名称、组成、产品技术要求等内容发生变化的,注册人应当向原注册部门申请许可事项变更。此外,企业还要对医疗器械进行生物安全性重新评价。

2014年9月5日,晶明公司向原食药监总局重新申请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注册证。在医用气已断供的情况下,《产品注册标准编制说明》却声称,“本次重新注册的产品,原材料、生产工艺……均保持不变,没有新增潜在的生物学风险,……本次重新注册检验时没有进行生物学评价试验。”

也就是说,晶明公司对外声称的,还是从长芦华信采购之前的全氟丙烷药用辅料。不过,叶波在走访中发现,2014年之后,晶明公司原材料虽然还是从长芦华信采购,但其产品初始来源已经变成广东佛山市华特气体有限公司,这是一家生产工业用全氟丙烷气体的厂家。

然而,晶明公司在重新注册的过程中却隐瞒了这些情况。“监管部门到底是如何审核的?晶明公司明明就是在用虚假承诺骗证。”时至今日,叶波提及此事,仍然会比较愤慨,他期待推动追责。

不过,在向各地监管部门反映以及与各地法院的诉讼过程中,叶波虽然提交了这些证据,但并没有真的派上用场。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追责在2015年10月12日就已经告一段落了,天津市市场和质量监督管理委员会当时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没收全部违法生产的“眼用全氟丙烷气体”,并处违法生产产品货值金额7.5倍的罚款,共计518.8113万元。天津市市场和质量监督管理委员会要求涉事企业必须履行企业主体责任,查明事件原因,在未查明原因前不得恢复眼用全氟丙烷气体的生产。天津晶明公司虽然还在运营,不过其“眼用全氟丙烷气体”这项产品处于停产状态直至今日。

“我们就像是夸父追日一样,希望很渺茫,但是总想试试。”叶波的家中整整存了三大箱的文字材料,这是他多年来苦苦追寻的一份见证,每一份材料来自哪里,他都能细细道来。

图:叶波维权留下的纸质材料

当年的患者们身处天南海北,但他们还是在事后聚在一起,建了微信群,形成一个维权追责的共同体。

事发后,叶波和南通其他患者委托律师,向晶明公司所在地滨海新区市场监管局申请公开对于该事件行政处罚决定的详细报告和调查笔录。但在收到的材料中,涉及产品标准、工艺、原料供应商的内容,统统都以“涉及商业机密”为由被人为隐去。

又是多番申诉,来回拉扯。2017年12月,天津市第二中院作出终审判决:叶波胜诉,责令滨海新区市场监管局和晶明公司对叶波的政府信息公开申请重新作出答复。

但两个被告拒不执行,无奈之下,他写信给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要求告知气体杂质成分检测进展。在2018年8月20日的回函里,新成立的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依然没有给出准确答案——目前已排除氢氟酸、四氧化碳、六氟乙烷等十种杂质成分,但“由于未知物剖析工作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因科学技术原因所限,目前尚无法确定杂质成分”

“我们21位病友一直是抱团取暖,一同找律师,申请民事赔偿。”叶波介绍道,民事赔偿可能是唯一让他们这十年的追求落到了实处的东西,“我们本来想以晶明公司存在过错为由,申请惩罚性赔偿,这样赔偿就能翻倍,能多弥补一点大家的损失。但是法院没有支持。”

就是这样一份赔偿,也历经了多年的官司,才最终尘埃落定。叶波本人拿到手时,时间已经定格到了2023年。

为了维权,叶波将自己逼成了社牛,成了病友中的百事通,所以说起大家的情况,如数家珍。

如今,随着时间流逝,患者之间的联系慢慢少了,当年的微信群也渐渐冷清下来,鲜有人发消息,大家的境遇也各不一样,不少人的命运都因此事发生改变。 

“江西的一个女孩原本在北京上大学,当时刚刚拿到一家公司的offer,后来因为眼睛出问题,被定为五级伤残,不仅工作没了,男友也跟她分手。湖北的那个男孩最开始是学印染专业的,眼睛出问题,无法辨色,后来改学化学。”叶波说,受害者遍布全国各地,都是怀着希望去求医,最后带着失望甚至绝望的心情离开。

2024年4月,刘森收到了《天津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不支持监督申请决定书》,刘森举报天津品明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违规获取眼科植入医疗器械生产许可及该企业在生产经营和质量管理中存在的违法行为,天津市药品监督管理局依照《市场监督管理投诉举报处理暂行办法》《市场监督管理行政处罚程序规定》等规定进行了履职,其履职程序合法。一、二审法院判决,并无不当。

所有的申诉与追逐,在这一刻,都暂时画上了句号。

与叶波、刘森隔空呼应的是一直在踽踽独行的范晓蕾,作为个案,她没有盟友。2016年8月,范晓蕾以侵权责任为案由,向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熙仁医院及涉事气体生产商、销售商赔偿损失并赔礼道歉。在诉讼过程中,范晓蕾追加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作为被告,熙仁医院则追加了气体销售方作为共同被告,最终案件被告增加至五方。

经过长达三年的庭审和鉴定程序,一审法院认定熙仁医院存在过错,应承担全部责任,并判决熙仁医院赔偿范晓蕾营养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3.45万元。然而,范晓蕾对判决结果不满意,尤其是对未支持惩罚性赔偿的诉请表示不满,遂提起上诉。

此外,她还进行了行政追责,多次向北京市海淀区卫健委举报熙仁医院的违法行为,要求对其进行行政处罚。海淀区卫健委经过调查后,认定熙仁医院构成三级乙等医疗事故,对医院给予警告的行政处罚,并对涉事医生进行了相应处理。

“这样的行政处罚太轻了,不能起到震慑违法作用,我还会继续通过法律途径追究相关责任人的刑事责任。”范晓蕾对这样的处罚,当然不满意,也不会停步于此。

在民事诉讼期间,范晓蕾向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报案,控告熙仁医院涉嫌“销售不符合标准的医用器材罪”。公安机关受理了范晓蕾的控告,并委托海淀区医学会进行医疗鉴定。鉴定报告确认了熙仁医院的诊疗行为与范晓蕾的损害后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2024年3月,涉案气体销售公司员工被刑事立案,范晓蕾的刑事控告取得了重要进展,“刑事控告的立案标志着阶段性胜利,我还要坚持走下去的”。

叶波:海外梦破碎,提前“退休”养老

2015年,叶波刚刚49岁,正在南通的一家远洋物流企业任部门长,负责船舶中介业务,年薪数十万,马上就要进入公司的专家库。按照公司惯例,55岁之前,他会和其他专家一样被派往国外的某个物流基地担任负责人,职级向上升一升,工资待遇提一提。

如果不是因为2015年的那起“眼用全氟丙烷气体”致盲事件,叶波完全可以顺着一眼能看到头的美好未来,走下去。此刻,他应该正在太平洋沿岸的某个地方,指挥着上百号人,为跨越万里的远洋货轮服务。

本是可以纵横万里的人生,突然就被困在小小的社区里面,叶波感觉自己像是闷在玻璃瓶里面的蛐蛐,可以看到外面的大好光景,但被塞子堵住了瓶口,再也出不去了。

图:叶波

手术前右眼矫正视力1.0,左眼矫正视力0.3;右眼视网膜脱离手术后双眼矫正视力均不到0.03,三级伤残。这是指不能完全独立生活,需要经常监督,各种活动有限,仅限于室内活动,职业明显有限,社会交往困难。

叶波的世界瞬间变得灰暗。虽然公司体谅他,没有马上让他离岗,他可以拿着放大镜看文字,以口述为主布置工作;但作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不能出差,甚至连外出的基本工作交流都不允许,叶波的日子显然不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中年人,在事业上升期,他又不愿意立刻就向现实低头,“万一眼睛能治好呢”。

叶波在最初的几年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十分吃力地做着时下的工作。领导念旧情,不好催他放权;同事们虽然尽力配合他,体谅他,但久而久之,隔阂与不便悄然滋生。

叶波在这样尴尬的工作状态中,一面要应付自己内心焦虑的情绪,一面要处理工作,坚持到了2019年,“当时跟领导商量了一下,我就转做顾问,退居二线了,工资也要打七折”。

顾问的工作虽然清闲,甚至可以不用去,但叶波不想被人留下话柄,依然每天都去公司,直到2021年。在这期间,每天都是爱人接送上下班。

最终,他和公司在这一年达成了和解,公司一次性付给他80万左右的离职补偿。虽然不能与在职工作的工资相比,但叶波不再想给公司和家里添麻烦,安心回家退休养老,放过自己,何尝不也是放过别人。

经济方面的缺失能弥补,更加广阔的人生舞台的缺席才是真正让叶波遗憾乃至不能平复的。失去视力后的叶波,经历了一段特别压抑的时期。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常常陷入自责和绝望之中。

不过,叶波并没有沉沦太久,他不想就这样低头。于是,在事件发生之初,他就选择了抗争和维权。作为南方这些病友中少有的高知,他算得上维权人群中的隐形领袖。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焦虑不安,再到愤世嫉俗,如今已能平和自洽,叶波用十年经历了一场内心的蜕变。

叶波坦言自己现在空闲时间很多,但对维权的事情反而不如以往那么热衷。一方面是维权群中曾经相互扶持打气的病友们一个个拿到了民事赔偿金,追责的心淡了,他获得的支援和额外的动力自然也随之减少;另一方面则是生活和家庭不允许他继续过于拼命地追下去。

“越来越接近60岁了,就更想陪陪老婆和孙女。总不能一直活在仇恨和压力下吧。”

图:叶波接受笔者访谈

事实上,在这场医疗事故中,叶波的家庭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妻子一直在他的身后,当叶波选择继续工作的时候,妻子开车接送他上下班,之后自己再去上班。如今,叶波在家里,妻子也退休在家,陪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强的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作者:范志凯,编辑:刘洋、王一如,指导老师: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