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排便自由”冲上热搜，孩子们如何受困于优绩主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简单心理APP，原文标题：《当「排便自由」冲上热搜，孩子们如何受困于优绩主义》

近日，学生的「排便自由」成为热搜话题。由于休息时间不断被压缩，许多孩子一周只排便一次，甚至有医生表示，接诊过10位一个月无法排便的学生。而据媒体报道，「便秘」的原因既与饮食结构、运动等物理因素有关，更与如厕环境、学习的压力等心理因素相关。

据《中国青年发展报告》，我国17岁以下的儿童和青少年中，约3000万人受到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的困扰。这意味着，我国青少年的身心健康问题已成为不容忽视的公共卫生议题。

2023年，财新网报道了发表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周报（英文）》的研究，其中指出：中国总体自杀死亡率显著下降，自杀预防工作取得成效，但儿童青少年组自杀死亡率的上升值得关注。

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青少年自残、甚至自杀事件出现在公共报道中，当代的青少年正在经历什么？

心仪是简单心理的一名入驻咨询师，工作六年来，她接触了200个左右的青少年来访者。她对当下的青少年群体的一个观察是：受困于优绩主义，当代小孩是很难学会休息的。他们像陀螺一样，不停旋转，直到无法承受。我们需要想想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以下是心仪的自述：

01

焦虑的孩子：无法前进，也不能停下

在青少年心理咨询室，我经常遇到无法考试的小孩。就是那种考试前还好好的，跟朋友约着去吃好吃的，但一进考场，人就崩溃了，开始冒冷汗、呼吸不畅等等，最终不得不中途离开，被送进咨询室。这非常常见。

前两天有一个孩子也是一样的情况，月考考不下去，于是第二天就请假了。但请假之后，她还是觉得不能休息，否则这一天就白费了。所以她又开始刷题，结果就恐慌发作了，呼吸急促、冒冷汗，完全看不进书。越是精力无法集中她越恐惧，但越恐惧她就越无法集中，陷入恶性循环。

那天我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她不要做题，去听歌、看电影，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但她非常认真地告诉我，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请假让她有一种很深的负罪感，她会觉得：我都已经翘掉考试了，我还休息？那感觉好像是在「犯罪」。哪怕她平时学习很好、很努力，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

这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孩子们好像丧失了休息的技能。

我们经常会听到父母说，孩子不学习、打游戏，「只知道玩」，但我可以说，我接触到的小孩都不会觉得打游戏是休息。那更像一种拖延，这种拖延让孩子心理感受到的不是休息，而是加倍地焦虑。

《盗火者：中国教育改革调查》

孩子们告诉我，在打游戏过程中，他们其实心理压力非常大。一边在担心自己作业交不上去怎么办？爸妈发现生气怎么办？但另一边，他们又没法启动，去学习。很多家长会归因为孩子「没有自制力」，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这种心理问题成年人也会经常遇到，心理上的焦虑、疲惫和拖延不是人用「自制力」能控制的。就像失眠，孩子可以按照规定准时上床、熄灯，遵从规定是他们的自制力，但不是说躺在那儿他们就能睡着的。

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学会休息。在成长历程中，他们一直被推着、催促着往前走。努力向前已经成了他们的惯性，以至于身体承受不住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怎样停下来。

孩子们会告诉我，大家都往前走得很快，如果自己停下来，好像就会落后很多。某种程度上，这种焦虑其实是家长传递给孩子的。

过去几十年，我们国家发展得非常迅速。经历过最蓬勃时代的家长常常会有一种焦虑，好像孩子的机会没有过去多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不停地鞭策孩子，告诉孩子只有比别人努力才能有更好的未来。这让孩子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不停旋转，但其实，也没能真正前进。

像咱们以前的小孩，可以去玩泥巴、玩沙子，去跟自然互动，从而远离学习，让身心放松、休息。但是现在的小朋友不是这样的。在现在的教育体系里，小朋友很少有机会机会接触到这些——对学习没有帮助的东西。

《高考》

02、从休学开始，孩子终于可以自己说了算

我观察到现在的孩子有一个明显特征，就是迷茫。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就是他们并没有很好地建立起自我同一性。

根据美国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的理论，12-18岁的青少年需要解决的主要心理课题是建立自我同一性，即解决几个疑问：我是谁？将到哪里去？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看到的是，在学生时代前期，焦虑的孩子并没有时间和心理空间去探索这些问题，他们只学会了在规定好的轨道上不停向前。所以到了分叉路口，他们就会很迷茫，无法做决定，或者无法适应新环境。

心理冲突严重的，还可能会发展成情绪障碍。我们也看到，这几年因为情绪问题休学的、甚至极端伤害自己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休学让家庭中的权力结构变化了。休学前，家里是家长说了算，至于孩子的想法和表达，家长是可以忽视的。家长说要去上学就得去上学；孩子考不好，家长也可以骂你、甚至打你。但是从休学开始，所有权利的主导权回到了孩子身上。

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孩子一休学，家长就没办法了，像是被捏住了命门，对孩子非常包容、非常顺从。但这并不意味着家长接受了孩子的「情绪障碍」。

在孩子厌学的初期，很多家长都不会带孩子去看心理咨询，他们会说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会情绪波动、会叛逆，他们相信顺从孩子、让孩子休息一阵子就好了。即便带孩子去咨询室的，家长也是为了让小孩开始完成作业、继续上学。

「让我的小孩变得跟之前一模一样。」这是家长们给我下达的任务，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希望事情回到这个病触发之前，让孩子能正常地上学。但事实上，当孩子出现情绪障碍，问题一定不是在这一天爆发的，而是积累了很长时间。

《毛坦厂的日与夜》

而且孩子的问题极大可能是家庭问题。来到咨询室的孩子们，最开始聊的一定是人际交往和学业压力。通过这第一道门后我会发现，TA的核心困扰大部分都跟家庭相关。

我也想告诉家长们，反复地休学、复学、再休学更有可能加重孩子的情绪障碍。因为如果一个孩子的情绪问题已经严重到需要休学，那校园生活或多或少是给TA留下了一些创伤的。

休学后TA可能建立了点自信，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可以正常生活的人，这时又回到学校体系下，又发现自己上不了课；比同龄人已经低了好几级；甚至也没有办法很好地融入群体，其实就是又一个告诉TA「你不行」的过程。能够再次融入校园生活的孩子非常少，我看见的大部分孩子都是在不断地复学、转学，一次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又一次一次地被创伤。

我会觉得，家长对复学的执念更像一种幻想，就像那些因为意外失明、失聪的人一样，孩子回不去了。所以我们能做的其实并不是让孩子的眼睛能看见、耳朵能听见，而是与他们一起伴随着情绪的波动、起伏，去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所以我认为，心理咨询是一个好的途径，或许可以帮助被困住的家庭理解自己的局限和困境。但成为咨询师后，我很难过地看到，在优绩主义的裹挟中，「看心理咨询」也成了家长评判孩子努不努力的一个标准。

比如说当一个孩子睡不着觉时，家长很关心TA，所以决定带TA去看心理医生。但这个孩子可能有种种担心，或者出门对TA就是个很困难的事，所以并不想去。这个时候家长就不干了，他们会认为孩子看心理咨询才是想改善现状，否则就是在摆烂，就是不努力。

这也是很多心理咨询师不愿意服务青少年的原因，付费的人和服务的人是不一样的，甚至他们常常是针锋相对的，让咨询师夹在中间很难发挥真正的价值。

《青春派》

03、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由于大众对心理学的认知并不清晰，所以老师和家长对我们工作职能的理解也是错位的。比如学校这边会认为，教师的职责之一是向班主任汇报孩子和我们聊了什么，但这并不符合我们的伦理道德守则。我们只会在孩子有一些自伤自残的行为出现时，才会跟班主任讨论，但也没办法告诉他们孩子真正说的是什么。

家长在面对孩子问题时更焦虑，因为信息可能来自多方、很冗杂，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判断。于是他们运用过去的经验，认为孩子的心理问题应该信任心理老师，由心理老师来负责解决。但其实，这并不在我们的能力或者职责范围之内。

在这份工作里，我第一次对心理咨询产生了质疑：这种在西方体系中发展的学科，对东亚社会到底有没有用？

带着疑问，我离开了学校。刚好是在工作和生活的双重低谷中，我报名了简单心理的「心理咨询师培养计划Pro」项目。我想看看国内心理咨询行业是如何发展的，也想看看实际工作能不能解答我的疑惑。

两年培训里，我和同期的学员们经常会线下见面，交换心理学本土化的心得。除了专业技能的提升，更可贵的是我获得了很多同辈支持。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初阶团督，我们的团督导师是一个很喜欢做饭、很喜欢分享食物的人，而我当时因为刚分手，有点厌食。她知道我的情况后，很认真地跟我们说：好好吃饭其实是一个人照顾自己、好好对待自己的最小方式。所以我们的小群就叫「好好吃饭」，这也是她对我们的祝福。

这态度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都蛮大的，每次饭点，我都会提醒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对自己。

《追光的日子》

直到现在，心理咨询能不能、如何能帮助东亚家庭中的小孩我仍不太清晰，这也是我坚持想去读博士的原因。但在接触过那么多青少年的家庭之后，有一点我是确定的，家庭关系需要相互理解，而心理学就是通向理解的重要渠道。

我接触到的所有人都在成长中受过伤，并且大部分家庭里，爸爸妈妈也尽了最大努力去爱孩子，可能不是最正确的方式。但是，谁要求父母必须用最正确的方式对待孩子呢？

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原生家庭中得到一些创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抱怨、甚至敌对自己的原生家庭。我觉得人在提出原生家庭这个概念的时候，只是为了去理解，自己如何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理解这点之后，你或许能处理成长的创伤、或许还能发现自己的潜能，你会更知道，自己未来想变成什么样子。

（受访者为化名）

《青春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