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从人群中挣脱出来
【来源:虎嗅网】
《觉悟:长大成人的力量》是一本导师与学生的日常问答合集。青年学者黄牧宇同学兴趣广泛、广闻博见,他从职业、情感、校园、社会、心理、思维等多个方面提出自身的疑问,导师杜骏飞教授以力所能及的方式贡献情感与思想,解答课堂上难以触及的问题。
本期精选书中两小节,以飨读者。
1. 重度社交患者
黄牧宇 问:
Facebook数据泄露事件引发的隐私权危机和信任危机延烧至今。2019年爱德曼公司(Edelman)发布的信任晴雨表显示,许多人不信任社交媒体,尤其是在欧洲和北美。近期社交媒体掀起“十年挑战”(10 year challenge),人们争相上传自己2009年和2019年的照片,据估计共有约520万人参与了这项挑战。为什么人们一边不信任社交媒体,一边又是它们的“重度使用者”?
杜骏飞 答:
你以为“重度社交”这样的词只用在互联网上吗?其实,人类中充满着形形色色的重度社交。
人们不是喜欢社交,而是依赖社交。客厅里,社区里,人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不时还会熙熙攘攘,谈笑风生。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在以群组为工具,而是以群组为目的。
简言之,他们似乎享受社交化这个场景,但从更本质的视角看,依赖社交的人们,是因为不能忍受“失去社交”——甚至,不敢想象那样的处境。
这一切都出自人类惧怕孤独的本性。人在生命里惧怕孤独,是远古的心理基因遗传——那时,因为被天敌环伺,人在大群体里存活的概率会大一些。
同时,“重度社交”里也有群体文化认同的意味,人在同类中,会更容易证实、确认自我的意义。即使没有这样的文化同类,人也会假装寻觅,假装获取,假装维系,即使只是通过社交的繁荣来模拟,也在所不惜——向“外人”宣示“我们”的文化存在,要比给出自我证明更迫切,也更有防御意义。
所以人们会习惯于呼朋唤友,习惯于结伙建群,习惯于觥筹交错,习惯于党同伐异。这些行为,与其说有牟利目的,不如说有防御动机。
当他们从热闹、浮夸的社交场上撤离时,有时惘然若失,往往精疲力尽,夜深人静时,他会自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累,为什么要为社交这样劳神费心,为什么不能脱离人来人往,不能脱离灯红酒绿?
这一瞬间,他会对自己的重度社交行为产生怀疑。但一觉醒来,他依旧会被惯性所捕获。他会寂寞,会不安,会四处嗅探“意见气候”,不断追寻“社会民意”。显然,只有社交能帮助他脱敏。
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网络社交,有的只是对现实社交的模拟。这种模拟是补充,是想像,是探寻,但无一例外,都体现着人惧怕孤独的心理。
观察一下原生动物的场景,哪些动物会省去集群活动的麻烦,哪些动物会缺乏社交的内驱力呢?是那些充满自信、昂然不惧的大动物。
人也是如此。网络社交也是如此。当你内心充盈,不会四处寻觅;当你意志强大,不会自感孤苦伶仃;当你专注工作,不会以闲谈博取关注;当你深具理性,不会和网友盲目啸聚。
那时,你还会有社交,但那会是纯净的乐趣。那时,你还会有分享,但那会是关爱、奉献,而不是为求得认可。那时,你还会和别人谈笑风生,但你会言必有中、发自肺腑,而不是虚与委蛇、制造冗余。
那时,你不会依赖社交,而社交却依赖你,你不会追逐社交,而社交却追逐你。
那时,你不会攀附社交媒体,因为你就是人群的中心。
2. 麦田里的选择
黄牧宇 问:
小学六年级时我们就学过课文《最大的麦穗》。故事说的是,苏格拉底让弟子们走过田埂,挑选最大的麦穗,但最终他们却空手而归。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选择时要果断抓住机遇,避免错失良机。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不论是购物还是恋爱,抑或是择业,为什么我们总是陷入选择困难症呢?最大化地追求幸福生活,这是合理性还是贪婪呢?
杜骏飞 答:
我们都读过《最大的麦穗》,那是苏格拉底的考题。
读者大多以为,那是以麦穗为譬喻,谈的是人生幸福。追求幸福是先验的吗?在这尘世里,大概是的。人会因为无法选择而失去选择,这是无辜的吗?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倘若你在购物时犹豫不决,恋爱时见异思迁,择业时举棋不定,这些都算是人生的权衡吧。
权衡,是你的选择,反复权衡,也是你的人生权利。自然,这一切权衡,也是你的人生忧惧。
经济学家萨缪尔森提过一个公式:幸福=效用/期待。就此而论,追求效用,自是一种常见的幸福观,但适当地降低期待,恐怕更可以提高幸福感。你在麦田里穿行,寻求麦田的收获时,“寻找最大的麦穗”是一个选择,而降低你对“大麦穗”的预期,则是另一个选择——恐怕还是更可靠的一个。
这意思是说,人追求更富有,更知名,更美的容貌,更大的权力,这路径本无止境,因为你永远会“比上不足”。你会一路狂奔,直到天的尽头。一个人需要满足,会需要更多满足,会需要最多满足,就像一个族群追求至强,会全然不顾“强极则辱”。走在这样的路上,是在以自许为应许了。这其中,不知会遇到多少风险,会制造多少不可测的危机。
其实,你也可以把自己对富有、名望、权力、美貌的标尺适度降低,低到适当,低到相称,低到可以努力为止。你也可以视“比下有余”为幸福,甚至低到以“安守本分”为本,这时,你才会安然得到自己的麦穗。
这是你的选择问题,这是所有人的选择问题。然而,你看到四周的人知足吗?看到大家适可而止了吗?没有。我们的问题是,很多人都懂“知足常乐”这类道理,但却很少有人愿意降低对“麦穗”的预期。这是什么道理?
有两重迷障,遮掩在麦田里。
其一,更大麦穗,是一种本能而无法度量的欲求;其二,麦穗之大,也被你的环境所定义——例如你与他人的攀比。这两重迷障,彼此交汇激荡,其结果,总会鼓励你追求“最大麦穗”,永无止境。
那么,解救之道是什么呢?
首先,认识你自己。你总要通过自我衡量,才会对贪心有几分鉴别力。有了警惕,就划出立即遵守的限定。我们不能说欲望即是贪,但可以说你的追求超出你应得的,那可能就是贪,而那些不知厌足的欲望,则必定是贪。
正当的欲求都是有边界的,一如真正的自由都有法的制约。这边界,要由你本人划定,这法,亦由你本人约定。佛教徒修行时,以贪为产生一切烦恼的根本,称作根本烦恼。以我之见,不自限的贪,也是人生麦田里的根本祸因。不自限就是脱离合理性,譬如不知高低,自不量力,得寸进尺,直至发展到巧取豪夺,损人利己。这些,大概就是麦田里的根本烦恼了。
其次,人要从人群中挣脱出来,从环境中挣脱出来。人挣脱出内心,才得自由身。这意思是,你时刻要问自己,你和其他人的标尺有什么关系?答案是:没有关系。你把自己的期待与他人解绑,你的期待就是你自己的了,你的需要就是你自己的了,你的人就是你自己的了。人是社会性的,从本质上说,人的烦恼通常也是社会性的。为什么你会同意“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因为你个人的需求不再是个人的,它屈服于环境的对比,社群的规训,虚荣的压力。于是,你的贪欲,往往也是社会性的贪欲。
一个人若没有内心的定力,环境怎样,他也就会怎样。别人手里什么麦穗,他也会寻求同样的,甚至要的更大更多。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要的麦穗纯是他自己的,与他人无关,什么时候就真懂得麦穗了。
假如这些法门还不彻底,那你还可以重新定义人生这个主体。人生一定是要以满足所有需求为幸福吗?未必。世界上没有一个幸福的公式,每个人幸福的价值观,都可以来自他自己。
如果从生命尽头来看,一个“真人”来到世间,追求幸福是难免的,但幸福不算是人生追求的最高等级。人生的终极密码,是追求意义。
追求意义的人生,非寻常的幸福感可比。从追求人生意义出发,你会觉得,大多数麦田里的人,都是地上的过客,也有少数麦田里的人,是天上的群星。回看历史,那些了不起的人们,那些以公共利益为毕生追求的人生,他们也曾从麦田里走过吧?他们走在麦田里,大概不是为了采撷,而是为了灌溉。猜一猜那是为什么。那一定因为灌溉的意义感,比之采撷的幸福感要喜悦得多。
所以,那些闪闪发光的人类群星,那些灌溉麦田的人,也就不是麦田过客,而是麦田的主人了。
其实,人生的意义感,本是良知良能,也就是人所固有的能力。譬如父母对子女便是如此,当他们为后代含辛茹苦,其人生意义感,就是大于幸福感的。而当我们在这里谈到追求意义的人生时,也可以有同样的类比。
人不仅仅以自我为意义。如果你足够好,也足够坚定,那么,你也可以以众生为意义,以真知为意义,以历史为意义。这样,你在麦田里走过的时候,也许就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麦穗,而是为了整片的麦田了。一旦你实现了那样的意义,你便会觉得一切辛苦、一切劳累、一切困顿都有价值,它们带来了无尚的欢欣。
那时,你走出麦田时,可以告诉等在那里的苏格拉底:你无需追求更大的麦穗,因为这身后的麦穗,都是你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杜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