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拍好三岛由纪夫?
【来源:虎嗅网】
三岛由纪夫在自卫队市谷驻地剖腹自杀后不久,我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整个1970年代,在校园里写他的名字总感觉有些忌惮,因为他的自杀事件太不祥了。
1980年代中期,保罗·施拉德(Paul Schrader)在好莱坞拍摄了《三岛由纪夫传》,我在巴黎观看了这部影片。除了不彻底之外,我对该片没有其他印象,不过我由此又知道了海外确实存在着对于三岛的狂热,这与他在日本的禁忌正好相反。不过,据说根据三岛遗孀的意思,这部影片暂时没有在日本公映,同时,过去曾引起轰动的《忧国》的现存所有拷贝也都被销毁了。到了21世纪,这个封印终于被解除了,我觉得对于三岛的作品来说是件好事。现在应该是没有直接经历过他的自杀的一代人构筑新的三岛形象的时候了。所以在此我想谈论一下与他有关的一部电影:行定勋的《春雪》。
《春雪》电影版海报
《春雪》以1910年代初期的东京为舞台,讲述的是在学习院就读的贵族公子和青梅竹马但比他大的女性陷入了一场禁断之恋,最后不到20岁就夭折了的故事,悲痛而又甜美。虽然即将嫁入王府,但身怀贵族公子骨肉的女主人公偷偷打掉了孩子,然后在奈良的尼姑庵落发出了家。
这个华美的爱情故事自 1970年代开始屡次在戏剧舞台上演出,但还未曾登上过银幕。以弗朗西斯·科波拉(Francis FordCoppola)为首的多名世界著名导演曾提出想拍这个故事,但每次都被版权管理人拒绝了。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偷偷读过《金阁寺》中译本的陈凯歌也曾雄心勃勃地要将该故事的舞台改为辛亥革命并拍成电影,但同样吃了闭门羹。似乎版权管理人固执地认为,如果不将《丰饶之海》四部曲一齐拍成电影的话,就无法表现出原作的真实意图。
最右,初版《丰饶之海》(图|库索)
也许是时机成熟了吧,将其拍成电影的任务落到了出道没多久的新人导演行定勋头上。虽然我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用三岛的口气来说,大概是“漫长的春天”结束了吧。不知是看中了凭借《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一片造成空前轰动的行定勋的能力,还是为了赶上眼下的三岛热,总之这部长达2小时30分钟的“东宝电影巨片”终于完成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庆贺的。
《春雪》官方剧照
行定版《春雪》的开头是一个和煦春天的晌午时分,在一扇孔雀屏风的后面,石丸谦二郎饰演的绫仓伯爵向侍女蓼科(大楠道代饰)提出了一个秘密约定。身为没落贵族的伯爵的独生女聪子迟早要到适婚年龄,而那时她的婚姻将由借维新之机一跃成为侯爵的松枝家一手包办,一想到这点,伯爵就觉得异常屈辱。于是他色迷迷地握着蓼科的手,拜托她在聪子快要出嫁的时候抢在侯爵前面找一个其未婚夫以外的别的男人与其上床。这件犹如戈雅(Francisco Goya)描绘的荒唐事件正在拉开帷幕。然后,摄影机从屏风后面移到了洒满阳光的日式房间,在这里,一对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正在用稚嫩的声音朗读百人一首。不用说,他们正是聪子和清显。在走廊那头的院子里有一棵樱花树,春雪正缓缓飘落在黑色树干上。
这个开头颇下了一番工夫。故事的发展干脆利落,毫无暧昧之处。在三岛的原作中,这个可怕的秘密约定应该是在故事的最后才被揭晓的,而在电影版中却被放在了开头,这样一来,就可以在逻辑上明确一点,即所有的不幸和混乱都是由这个最初的倒错派生出来的。大家可以回忆一下,原作的开头是非常朦胧的。两位青年看着日俄战争时期的深褐色照片,但却几乎没有关于数年前刚结束的这场战争的记忆,他们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思考着这件事。在开头的描写中,时间仿佛消失了一般。我曾经很期待电影中也能出现这种朦胧,但期待完全落空了。虽然如此,电影和原作有所不同也不错。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深处有一种虚幻而又平缓的崩塌的感觉,仿佛手一碰就会消失,而电影版则将重点放在环环相扣的连环因果关系上。聪子为了打探清显的真实想法而积极行动起来,清显在尼姑庵门前过了一晚,因此发起了高烧,身体衰弱了。一切都像这样进行了明确说明。
三岛由纪夫
在原作的各个关键部分出现的优雅而又危险的跑题被去除得一干二净。在松枝家当清显家庭教师的青年饭沼并没有出场,从暹罗王国来留学的两位王子的迷人逸事也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总之,与《丰饶之海》第二部和第三部有联系的一切伏笔都被删除了。这也许说明制片方已经没有将四部曲完整地拍成电影的意图了。
不过,仿佛为了弥补上述遗憾一般,电影版在两个地方加入了小小的恶作剧。在原作中,清显为了让暹罗王子看到聪子,邀请她去帝国剧场看歌舞伎。三岛对具体上演的节目并没有特别在意。而在电影版中,他们看的是古诺(Charles Gounod)的歌剧《浮士德》。这与松枝家邀请洞院宫一家赏花时为了助兴而放映的无声电影《椿姬》相辅相成,在某种意义上对这个故事进行了达观的批评。这两个爱情剧所讲述的主题正是年轻人的错误和禁断之恋,可以认为它们给聪子和清显的故事提供了轻松愉快的原型。清显在电影放映时悄悄离场,来到银幕背面想和聪子接吻,却被断然拒绝,这时,银幕上正在放着椿姬和阿尔曼接吻的镜头。我觉得这种充满讽刺的玩笑也许绝非三岛所好,但效果不错。
我还想谈一下对下面这个镜头的印象:成人后的聪子第一次和以尼姑庵住持为首的多名女性来到松枝家院子里的池塘上的桥上。摄影机借用正要从桥下穿过的小船上清显的视角,用一个大仰角仰视着她。一瞬间,她的身影的焦点模糊了,并扩大到了整个银幕,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女神。在侯孝贤的《戏梦人生》、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展现出极具个性风格的李屏宾在这里熟练地操纵着摄影机,持续拍摄着缓缓的画面。所有掌握着清显此后被诅咒的命运的女性都在这里不期而聚,让人觉得她们是一排古典式女神雕像。
不过,随处可见的象征法过于直白,成了作品的硬伤。清显从无法理解的棺材的梦中醒来,发现手中握着的蝴蝶飞走了。这是引用了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著名逸事,他梦见自己在花田里散步,结果醒来后发现手中握着一朵花。原作中是没有这段描写的,不过这还算好。在电影版的最后,清显死后,这只蝴蝶找到了另一半并飞上了天空,无论如何这都应该算是陈腐的说明吧。制作方应该做出这样的判断:即使不做这种说明,观众应该也是能够理解作品主题的。
下面我想简单谈一下对该片卡司的感想。饰演清显的妻夫木聪长着一张充满倦怠和忧郁的脸。竹内结子扮演的聪子在出家之前的举动还挺像大正时期的女性的,但深夜在尼姑庵开始剪头发的那一瞬间,突然又回到了娃娃脸。饰演清显好友本多的高岗苍佑体格过于健壮,怎么看也不像是学习院成绩第一的高材生(他不久前刚在《无敌青春》中扮演朝鲜高中的打架高手,所以也难怪)。不过如果不算这些年轻演员的话,他们身边的高龄女演员们的演技令人瞠目。
首先是扮演清显祖母的岸田今日子。她在孙子粗暴地抓起供奉在神龛中的送给两位死去的儿子的抚恤金袋并要出门时,和他在走廊下擦肩而过,这时,她脸上浮现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无言的微笑。虽然有所抑制,但这是支持青年的疯狂并做他后盾的可怕表情。其次是饰演聪子奔赴的尼姑庵的住持的若尾文子。她息影已经很多年了,这次扮演了一位不为任何事情所动的老大妈,尽显深厚的功力。最后是大楠道代饰演的侍女蓼科,甚至从她呼出的气息中也可以感受到她卑贱而又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欲望。在《春雪》的电影版中,这三位一点都不年轻的女演员远远胜过了三位年轻演员。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三位女演员的共同点是1960年代都在大映担任过主演,和三岛由纪夫有很深的因缘。岸田今日子在30岁时,突然被提拔为三岛导演的戏剧《莎乐美》的主角,此后,她作为女演员出演了很多他人无法效仿的角色。在斋藤耕一的《幸福号出帆》中扮演梦子的也是她。若尾文子相继主演了《漫长的春天》、《千金小姐》、《兽之戏》等三岛原作的影片,在《风野郎》中,她甚至还和三岛谈情说爱(这里顺便提一下,岸田和若尾在《卍》中上演了缠绵悱恻的女同镜头)。
而大楠道代则是三岛大学时的同学、拍摄过《风野郎》的增村保造继若尾文子之后发现的“命中注定的女演员”之一。她们是担负起大映荣光的巨星,而大映仿佛是追随三岛一般,在他剖腹自杀的翌年,也就是1972年倒闭了。这次《春雪》电影的策划人是以前曾多次负责增村作品,并担任三岛《忧国》制片的藤井浩明,这绝非偶然。《春雪》是充满转世预感的美丽故事,照此看来,这次的电影版是四十年前的大映电影临时戴上东宝电影的假面而转世的表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四方田犬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