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没有墓碑”，暴涨的墓地正在被抛弃

2023年清明节，浙江绍兴一位90后女孩为刚去世的祖母选择了海葬。没有墓地、没有骨灰盒，只有一场简洁的送别仪式和一串GPS坐标记录下“归处”。起初，亲戚们激烈反对：“这不就是乱葬？”“怎么对得起祖宗？”

但在仪式当天，当地方殡仪馆播放起奶奶生前喜欢的越剧，并将海撒定位刻在海岸礁石供亲人遥祭时，许多人流下了眼泪——这场“没有墓碑的葬礼”，–意外唤起了亲人们对生命本源的重新理解。

这不是个例。随着中国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如何体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成为一个越来越现实而敏感的话题。殡葬作为银发经济中最后的服务环节，既承载着深重的文化心理，又受制于土地、资源、环境等硬性约束。绿色殡葬，作为一种节地环保的新型模式，在技术日益成熟、政策逐步放开的背景下，却在现实推广中频频遇冷。

究竟是观念难破，还是机制未动？当绿色理念遇上传统孝道、当高科技介入千年丧俗，中国的绿色殡葬之路，正处在一场文化重构与制度转型的关键十字路口。

一、银发浪潮下的“最后一程”：殡葬产业的变局与新机

在全球老龄化浪潮中，中国正以“超大规模高速度”进入深度老龄社会。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止2024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3.1亿。在这一背景下，与养老、医疗并列的“人生终端服务”——殡葬行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窗口。

据《中国殡葬服务行业发展趋势与投资分析报告》显示，当前我国殡葬服务市场规模已突破2000亿元，年均增速约为5%。这一庞大的“哀伤经济”主要由以下几部分构成：遗体接运与火化服务、公墓及墓地销售、追思仪式、纪念服务及衍生品开发等。

从企业分布来看，目前该行业仍以地方国有殡仪机构为主导，民营企业在高端服务和创新模式方面日益活跃，资本也正在通过投资“生命文化园区”“数字纪念平台”等方式加速布局，行业正从“低频刚需”转向“综合体验”升级。

然而，在传统殡葬仍占主流的同时，绿色殡葬作为行业转型升级的关键路径逐渐受到政策和市场的共同关注。

国家相继出台多项政策鼓励节地、环保、文明的生态安葬方式。尤其在大城市，绿色殡葬不仅代表着更低的土地使用成本和更高的环境效益，也逐渐获得新生代群体的情感共鸣。

数据显示，2030年我国绿色殡葬市场规模有望突破500亿元，成为“银发经济”中最具潜力的绿色蓝海。

正是在这样的行业背景之下，绿色殡葬的发展不仅是对土地、资源与生态的回应，更是一次对文化观念、政策体系乃至技术工具的系统革新。

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绿色殡葬的“三重门”

文化战场：当“入土为安”撞上“环保主义”

在中国，殡葬文化源远流长，“入土为安”是千百年来深入人心的传统观念。然而，随着环保意识的提升，绿色殡葬逐渐成为一种新兴选择。然而，传统观念与现代环保理念之间的冲突，使得绿色殡葬的推广面临巨大阻力。

据2023年统计数据显示，生态葬的占比仅为5%，而传统土葬仍占63%。在农村地区，超过70%的家庭坚持“墓碑必须朝南”的风水要求，这种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使得绿色殡葬难以推广。

与此同时，90后群体中有65%的人表示支持生态葬，但殡葬决策权大多掌握在父辈手中，他们往往认为树葬“像乱葬”，难以接受这种新兴的殡葬方式。北京某陵园的调研结果显示，子女代父母选择生态葬的退订率高达42%。

殡葬仪式对于中国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情感意义，然而，绿色殡葬在仪式感方面往往存在不足。中国也曾推出“二维码墓碑”，家属只需扫码即可查看逝者信息并进行祭奠。

然而，这种创新方式却遭到了家属的投诉，他们认为“扫墓变成扫码，祖宗要骂我们不孝！”这种对传统仪式感的缺失，使得绿色殡葬在推广过程中面临巨大的文化阻力。

政策迷局：补贴像撒胡椒面，监管如稻草人

政策支持是推动绿色殡葬发展的重要保障，然而，当前的殡葬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却存在诸多问题。

绿色殡葬的发展在政策层面面临明显的不均衡问题，不同地区的生态葬补贴标准差异巨大，由此产生了所谓的“殡葬移民”现象。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利益驱动之下，绿色殡葬领域还出现了非法灰色产业链。一些不法中介借政策之名牟利，将原本由政府免费提供的海葬名额包装成所谓“VIP海洋安魂服务”，标价高达1.8万元每位。这种行为不仅扰乱了市场秩序，也损害了公众对绿色殡葬公益性的信任基础。

产业断链：从骨灰盒到纪念园，处处卡脖子

绿色殡葬的产业链尚未完善，从骨灰盒的生产到纪念园的建设，各个环节都存在问题，制约了绿色殡葬的发展。

绿色殡葬的推进在产业链上也面临“卡脖子”困境。首先，在材料端，绿色殡葬所需的可降解骨灰盒仍主要依赖传统技术。当前国内生产的骨灰盒降解周期长达3年，而德国等国家的同类产品只需6个月，差距显著。更重要的是，进口产品价格高昂，进一步推高了终端服务成本，削弱了绿色殡葬的性价比和市场吸引力。

其次，绿色殡葬在服务体系上的短板同样明显。大量生态葬项目在执行过程中缺乏后续纪念服务的配套支持，难以满足家属对情感表达和追思仪式的需求。例如，福州张女士家庭曾选择海葬安放亲人，然而在次年清明节祭奠时却被告知没有坐标记录可查，最终无法完成纪念。这类事件不断削弱公众对绿色殡葬模式的信任度和接受度。

此外，人才短缺也是制约绿色殡葬高质量发展的关键因素之一。目前全国仅有6所高校设有殡葬相关专业，行业整体人才供给严重不足。常州市在新北区中心公园陵园区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坦言：“招一个懂生态葬的设计师，比找程序员难十倍。”

正是由于专业技术与创意设计人才的紧缺，绿色殡葬在工艺革新、纪念服务、文化融合等环节始终难以实现突破。

三、破局实验：那些杀出重围的“非典型样本”

汕头海葬的“逆袭剧本”

汕头市在推广海葬的过程中，通过一系列富有创意的举措，有效地将绿色殡葬的理念融入地方文化与群众情感之中，成为全国绿色殡葬实践中的“逆袭样本”。

在具体实施方面，汕头市政府联合当地渔民协会，将逝者海撒的具体坐标刻在附近礁石上，家属可以通过GPS定位精准拜祭，有些甚至“对着GPS拜妈祖”。这一创新做法不仅保留了传统祭奠方式中的情感寄托，也顺应了环保节地的绿色发展理念，在情感表达与生态理念之间达成了良好平衡。

数据显示，汕头市自1998年起试点海葬，26年来已累计完成1.4万例。2024年，当地海葬预约量更是同比增长200%，成为殡葬服务领域的亮点之一。

更值得关注的是，每场海葬仪式均会加入潮剧《辞郎洲》的选段作为送别仪式，这种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融合，不仅增强了祭祀仪式感，也让家属在生态安葬的过程中感受到浓厚的乡情与尊重，极大提升了绿色殡葬的社会认同度。

大兴安岭的“树葬经济学”

在林区转型的背景下，大兴安岭地区创新性地将绿色殡葬理念与生态经济发展相结合，探索出一套“认养红松 + 骨灰滋养”的绿色模式。

居民可选择认养一棵红松树，并将逝者的骨灰撒在树下，待树木成材后，相关收益部分返还给家属，从而形成“死人养树，活人收钱”的良性循环。这一做法不仅赋予殡葬仪式以生态意义，也为资源型地区的经济转型提供了现实路径。

漳州“生命公园”的降维打击

漳州市在绿色殡葬的探索中，打造了“生命公园”这一创新项目，将传统墓地转型为集纪念、休闲与公共服务功能于一体的城市公园，成功实现了从“丧葬空间”向“生命场景”的再定义。

公园内设有“风铃悼念廊”“电子祈福墙”等互动纪念设施，家属可以通过更加温馨、现代的方式完成祭奠仪式。这些景观与功能不仅增强了空间的公共性和情感承载力，也提高了民众的接受度。在清明假期期间，该园区单日游客量突破2万人，门票收入实现了对公园运营成本的有效反哺，展现出良好的生态效益与经济可持续性。

值得一提的是，公园还推出了“AR扫墓”服务，远方的亲属可以通过手机扫码在虚拟空间中呈现祭品燃烧等纪念动画。这种“赛博上坟”的新方式受到了年轻群体的高度欢迎，也为绿色殡葬的数字化转型提供了新路径，拓展了公众在信息时代对祭祀仪式的理解与参与方式。 

绿色殡葬的推广不仅是一场制度与技术的革新，更是一场文化与情感的对话。在实际选择中，很多家庭并非反对生态理念，而是在缺乏仪式感与情感寄托的条件下难以下决心。因此，绿色殡葬亟需在设计层面注入更多“情感温度”，让环保外衣也承载孝道情怀。

2023年年初，北京在太子峪陵园、福田公墓、外侨公墓、温泉墓园、通惠陵园5家市属公墓推出了数字科技殡葬试点，设立“数字墓园”。通过佩戴VR设备，家属可“进入”虚拟陵园空间，与逝者的数字影像互动，甚至可呈现虚拟香烛燃烧、花朵绽放等纪念动画。

这种“赛博祭奠”方式不仅满足了现代人对仪式的个性化需求，也为远距离亲属提供了新的情感连接通道。尽管目前服务年费为998元，但随着技术成熟和用户规模扩大，该模式有望在未来成为绿色殡葬的常态配置之一。

绿色殡葬的推广，本质上是一场对传统死亡文化的“和平演变”。这一过程需要我们从文化、政策和技术等多个维度入手，逐步化解传统观念与现代需求之间的矛盾。当技术解决了效率问题，政策打通了利益关节，设计软化了文化抵抗时，绿色殡葬才能真正从“政策任务”变为“自发选择”。

我们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绿色殡葬终将成为未来殡葬的主流选择。

参考资料：

1.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十四五”民政事业发展规划》，2021年。

2.  前瞻产业研究院，《中国殡葬服务行业发展趋势与投资分析报告（2023-2029）》，2023年。

3.  国务院办公厅，《殡葬管理条例》（现行版），2005年。

4.  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2023年中国人口老龄化发展报告》，2023年。

5.  国家发展改革委、民政部、自然资源部等五部委，《关于推动殡葬改革促进绿色发展的指导意见》，2020年。

6.  人民网，《扫码上坟、海葬坐标、全息家祠……绿色殡葬“破圈”能走多远？》，2023年4月5日。

7.  央视新闻，《大兴安岭“认养红松+骨灰滋养”模式走红，绿色金融助力林区转型》，2023年10月。

8.  澎湃新闻，《“数字陵园”在香港上线，虚拟献花引争议》，2023年3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长青研究社，作者：王晨，编辑：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