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以冲突里的中国人:真后悔没跟你上那条船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张远山,编辑:陆一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5年6月13日凌晨,一枚从以色列起飞的导弹刺破夜空,跨越不接壤的国土,在伊朗纳坦兹核设施炸响,世界屏息。几千公里之外,炮火两端,身处两国的华人生活被战火骤然改写。
公开数据显示,自6月13日伊以冲突以来,双方至少合计进行了18轮空袭。截至6月18日,791名在伊中国公民已抵达土耳其、亚美尼亚等安全地区。中国驻以色列使馆发布通知,宣布自6月20日起协助在以中国公民分批撤离。
在伊朗,做了二十年海外销售的郭凯,用积攒多年的人脉,历经三天不眠不休的辗转,才横渡波斯湾仓皇撤离;
在距离特拉维夫20公里的郊区,防空警报的尖啸声中,建筑工王强躺在宿舍床上,听工友们讨论停工何时结束,什么时候如期复工。
我们记录下这隔着战火相望的两端:一边是恐惧中的亡命奔逃,一边是警报间隙的如常谋生。有人安全,有人不安;有人为明日忧惧,有人为今日搏命。
一、逃离伊朗
42岁的郭凯是一名外贸经理,几天前成功从伊朗撤离。以下是由他讲述的亲身经历:
做了二十年外贸,头一次来伊朗,我就成为了第一批从伊朗成功出逃的中国人。
6月13号凌晨,以色列空袭伊朗。一早醒来,我看到新闻,心想,打仗了。本能告诉自己别犹豫,赶紧走。
我立刻去火车站买票,谋划陆路和水路几套方案。在路上,伊朗的酒店房东边开车边安慰我,“别太担心,我们都习惯了。”
当时,我已经结束了在德黑兰的工作,正在伊朗中部一座叫作亚兹德的小城游玩,那里距离德黑兰有近十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在街道上,我看到当地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
但我感到焦虑,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选择:是北上走陆路回到德黑兰,还是听取朋友的建议,南下走水路去港口阿巴斯?(注:阿巴斯港在霍尔木兹海峡沿岸,是伊朗南部的主要港口城市,同时也是伊朗重要的非石油货物进出口枢纽。)
伊朗房东建议我,去港口吧。因为担心陆路口岸被封,我决定去南边赌一把。如果失败了,就用第二套方案,坐朋友的物流车,偷渡到阿塞拜疆。
之所以考虑去阿塞拜疆作为备选,也是因为我的这位客户朋友是阿塞拜疆人,去了那里算个依靠。我在国内头部企业做国内品牌出海二十多年了,每年有七八个月都在国外跑着,有不少国外朋友。
尽管如果走水路失败了,再去阿塞拜疆,需要几乎穿越整个伊朗;但我就得这么干,我必须出来,因为每一天的战事局面完全都不一样。
我回到酒店等待夜晚降临,乘火车出逃。整个下午,我刷刷手机,看看电脑,但实际上根本没心情,总感觉战斗机在头顶上轰鸣,也分不清是伊朗还是以色列的。
防空警报正在响起。(图/受访者供图)
我一直熬,熬到晚上9点登上火车,沿途几乎是一路沙漠,乘坐将近14个小时的火车后,终于抵达了阿巴斯。实际上,从这天开始,我都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很乱——身上没钱了,打仗到底到什么时候能结束,船能不能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些念头一直在脑袋里绕,睡不着。
在阿巴斯,阿塞拜疆客户帮我介绍了当地人,并告诉我,他会帮我逃离伊朗。
但在当日,6月15日晚上,我亲历了一个真正令自己恐慌的时刻——一颗导弹直飞过去,一声巨响,远处的码头火光冲天。
阿巴斯港的炼油厂被炸了。
那个瞬间,我真正意识到了战事的紧张程度,以色列的空军在这天就打到了伊朗的南部。我当时想,要赶紧走。
现场太混乱了,阿巴斯港当晚9点的船票售罄。当地人帮我查了半天,才查到在175公里开外的另一个港口伦格港有票,那就需要凌晨3点钟打车出发去那边,并想办法在早上6点钟之前把船票买到。
在阿巴斯的酒店里,我遇到几个中国人。包的车是在凌晨,我有点担心安全问题,想与他们同行。我告诉他们,伦格港有船,问他们明早要不要一起走。他们表现得很警惕,反复验证我的身份。
只有一个小伙子想要跟我走,但犹豫半天还是没有一起,因为我找的车是本地人开的,他担心被绑架。
我也能理解,战争打响了,谁也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最终,我和在社交平台上认识的一对湖北母女,以及一位伊朗女性,一行四人出发了。
车子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在16日早晨6点前,抵达了伦格港。船运公司里挤满了人,票也已经售罄了。
为了上船,我们往护照里塞钱给卖票的人,没能成功;又凑了1500美元,打算拿给船长,也没得到通融;最后,我装病,跟卖票的人说,我心血管有问题,求求你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能不能让我走。
我们从早晨6点缠磨到10点,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怜悯。最终,我们四个人都上了船。
郭凯乘坐的船驶离伦格港。(图/受访者供图)
在那艘船上,大概有五个中国人,其中一个告诉我,他花了500美元才买到这张船票。在6月15日这天,船票的正常价格是将近50美元。
即便上了船,心里还是害怕。直到船出发两个小时后,我看了一眼手机定位,已经到了波斯湾中央。这艘超载的小型客船,载着140多人,原本4个小时就能到达,在波斯湾上缓慢航行了将近八个小时,最终进入迪拜境内。
我问在阿巴斯酒店碰到的华人走掉了吗,对方告诉我,还困在那里,“真后悔没跟你上那条船”。
逃离的这一路上,我只要碰见一个中国人,就去要一个微信(加上)。我想,万一跑不掉,多认识一个人就能多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在伊朗的华人群里,每天都有人在说,哪里的一栋楼又一下子被炸掉了。
我有一个同事在以色列特拉维夫,这些天,我每天联系最多的人就是他。
我说,伊朗的导弹打过去了。
他说,以色列导弹打过来了。
这一路逃离,其实伊朗人民对于华人很友善。比如我的酒店房东,还有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大叔。他说如果我意外没能走掉,“没关系,可以住我家里,不要钱”,还问我,“你有什么忌口吗?”
对于我那些在德黑兰的华人朋友,我给他们发消息,有的很久都没有回复。
二、“躺”在以色列
与“逃离德黑兰”的极限撤离相比,在战火的另一端,以色列华人呈现出另一种生存图景。
一位在以色列留学的女孩,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称,特拉维夫遭遇空袭的时候,她带着电脑、零食和应急包,钻进防空洞赶论文。一天后,她就读的学校遇袭,实验室被炸。在被炸毁的实验室中,一位年轻的教授在废墟中弹奏钢琴。
三天前,她在分享中写道:马路上都是玻璃渣子,除此以外,城市基本还在正常运作。买完菜快到家的时候,警报又响了。
“祈祷今夜平安。”她最后写道。
在以色列的很多华人表示,空袭多数发生在夜里,或许是因为夜里发射能给当地人在情绪上造成更大的不安。于是,人们在睡梦中频频被爆炸声惊醒,有的人索性和衣而睡。
王强是一位34岁的建筑工人,他在2023年跟着施工队来到以色列,目睹了多轮空袭,对火箭弹已经“见怪不怪”。以下是王强的自述:
早晨八点半,我和工友们又被防空警报吵醒了。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防空洞在两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我没进去,又回到屋里,躺下继续睡。
王强用手机拍摄的当日现场情况。(图/受访者供图)
工地在距离特拉维夫北部20公里左右的郊区,这五天来,导弹距离最近的一次在十几公里外。
街道上人不多,学校放假了,超市、医院和药店都在正常营业,物资正常供应。
从6月13号凌晨第一次防空警报响起,往后的5天里,警报每天响四五次,大部分时间是在凌晨。有的人会去防空洞躲一下,有的人就“你响你的,我睡我的”。我的手机上有报警系统,可以看到导弹的方向,靠近的话,我才去躲一下。
王强的手机截图显示的高风险地点警告。(图/受访者供图)
大家早就习惯了。
只是在13号那天,负责人宣布三分之二的人停工。这意味着这几天大家无法再赚到600多新谢克尔的日薪,一天会损失掉一千块多元人民币。
我们这个施工队,百分之八十是中国人。2023年,大家跟着施工队来到以色列。刚开始,我看到火箭弹还觉得新鲜,拿着手机到处去拍,到处去看。两年来,这里不间断地在打仗,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唯一一次例外是2024年的10月1号,伊朗向以色列发射了200枚导弹。那天晚上,铺天盖地都是火光,我才感觉到害怕。舍友在宿舍里补自行车胎,我开玩笑,说明天就要撤侨了,你们还补什么。
来以色列那年,我32岁,有一儿一女。我从河南农村出来,初中毕业就进了厂,2010年左右开始在工地干活,没赚到什么钱。
来这边两年,因为签证没办好,所以一直没回过家。家里人都劝我,抓紧回国。我说别人都不走,我走啥?
有的工人在2023年8、9月来到以色列,这里10月开始打仗(注: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对以色列发动了大规模军事行动,以色列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并进行反击)。因为打仗,工人们原本一年后才能涨到60多新谢克尔/小时(折合人民币时薪120元左右)的工资,在当时就涨了。粗略计算的话,我们每天上工12小时,一天就能赚一千多。
这两天,我们有收到大使馆的通知,可以通过口岸自行离境。
我打算等这场战争结束,签证办理好之后,回家一次,然后再回来,继续奋斗几年。
(为保护隐私,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