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家网红书店,能逃得过被嫌弃

【来源:虎嗅网】

上海静安MOHO商场三楼,曾经的文化地标茑屋书店(TSUTAYA BOOKSTORE)已悄然退场。原址之上,一家网红健身房取而代之店内布局从书架、自习区变为健身器械区——而已是茑屋书店一年内在国内关闭的第三家店。

茑屋的接连退场,折射出中国网红书店们普遍面临的尴尬处境。

《新周刊》据公开报道统计,2024年初至20254月期间,全国至少有7家知名网红书店品牌出现大规模闭店或退出市场现象,包括茑屋书店(关闭西安、上海、天津3家门店)、十点书店(厦门3家门店全关)、钟书阁(重庆旗舰店关闭)等。

若叠加连锁品牌言几又的崩盘式关店(从60家缩至3家,关闭57家门店),实际关停的网红书店总数远超50家,波及北京、上海、西安、厦门等十余座城市。

过去几年,许多网红书店陷入一个尴尬的循环:店内拍照打卡者络绎不绝,真正驻足购书者却寥寥无几。

顾客更热衷手持咖啡,在精心设计的“网红角落”留影;标价不菲(如一双袜子170元)的文创产品常常乏人问津;而疫情以来,更多消费者已经习惯了从电商平台购书,实体书店在价格、成本和规模上都难以抗衡。

当依靠视觉冲击力吸引眼球的热潮退去,商业泡沫被戳破,一个根本性问题便无法回避:剥离了颜值滤镜,实体书店的核心竞争力究竟何在?年轻人走进一家书店的理由,真的和阅读无关吗?

“从卖书转向贩卖生活”

书店的网红瘾是怎么染上的?

答案很现实:只靠卖书,真的养不活自己了。

想想我们现在的阅读习惯:碎片信息满天飞,短视频刷个不停,静下心读完一本书几乎成了件奢侈的事。另一方面,网上买书又便宜又方便,手指点几下就送到家。《2024图书零售市场年度报告》显示2024年,实体书店在图书零售这块大蛋糕里,只分到了13.99%,还不到线上渠道的三分之一。

“实体书店想要存活,光盯着‘卖书’早就行不通了。”刀锋书酒馆创始人江凌曾在接受江苏经济报采访时表示,如今书店整体销售额,卖书只占到 30%,剩下 70%全靠餐饮。再看利润,书的贡献连10%都不到。

江凌的话,点出了十年来书店转型的尴尬现实。光卖书不行了,那卖啥?怎么让顾客来了还想来,待得住,甚至愿意多花钱?这些成了书店老板们最头疼的事。

于是,+几乎成了近几年书店的救命稻草。

现在走进书店,闻到的多半是咖啡香、面包香,书香反而成了陪衬。卖小玩意儿的区域总是挺热闹,运气好还能碰上作家来聊天、签售。至于店面本身,那必须得好看、漂亮、出片——两层楼高的亮闪闪书架、螺旋楼梯,几乎成了“网红书店”的标配。

说到底,今天的书店已经没法只靠卖书活着得变成一个能打卡、能聊天、能放松的第三空间。当然,最好还能再兜售一整套精心设计、让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日本的茑屋书店正是深谙此道的高手在日本,已有7000万人持有茑屋书店的T-CARD积分卡,超过其全国半数人口。茑屋母公司Culture Convenience Club(CCC)则借此构建了精准的数据网络,化身“生活方式提案商”——

根据7000万的用户消费数据,茑屋能精准摸透中产们的喜好。比如某个社区家庭假期爱往北欧跑,书店显眼位置立马摆满挪威的旅行指南和明信片;哪个街区的主妇们最近迷上了某道新菜,相关食谱火速上架,还能请来美食杂志主编坐镇分享……

对茑屋而言,书更像是个引子。茑屋书店创始人增田宗昭曾在《茑屋经营哲学》中提到:“我们不是在贩卖商品,而是通过‘商品’来对‘生活’提案。”

2018年网红书店的转型浪潮中,这番话给还在挣扎求生的实体书店老板们,指了条值得琢磨的新路:与其苦苦吆喝卖书,不如想想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在你的空间里,为一种“感觉”、一种“生活”买单——哪怕只是在书店买杯咖啡坐一下午,顺便带走一本书。

只是,这条在当时看起来颇为“性感”的资本转型之路,五年后回望,却在现实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骨感。

“很多人来拍个照、打个卡,发完朋友圈就走了”

最美书店”如今仍遍地开花,但在千千万万个“最”无人再能独风光

2020年之后,曾经时髦流行的书店+图书+理论受到了巨大挑战被视为茑屋中国学徒的言几又,融资不顺后步履维艰;曾经红极一时的钟书阁、Page One等,也纷纷关店收缩。

连茑屋书店自身也在中国遭遇了严重的水土不服。从20249月开始,茑屋在国内接连关了3家店。上海那家曾经占据商场三层大半空间的旗舰店,如今已换成了一家网红健身房书店的影子荡然无存。

是消费者不需要实体书店了吗?答案或许恰恰相反——许多书店在转型中,渐渐背离了他们最初的消费者。

而这种“背离”最直接的体现,则是越来越贵的“生活方式”

在标榜“最美”“网红”的书店,饮品、简餐的价格普遍远超连锁咖啡店,文创产品也常被诟病性价比低有的书店更是创造了自己的一套汇率比如原价352日元(约17元人民币)的贴纸,国内卖32画册标价按汇率算,比日本贵一倍;还有一双袜子170一个茶壶6000,均被人们吐槽定价过高。

茑屋被吐槽定价过贵。(图/小红书截图)

消费者并非不愿为环境、体验或独特设计买单。只是,当书店精心营造的“生活提案”,披上虚高溢价的外衣时,消费者的热情自然迅速消退。

更不用说,除了文创产品价格让人肉疼书也显得不够“接地气”。 

看似书墙高耸、气势恢宏,但细看之下问题不少——书架上半部分往往只是装饰性的书壳或模型,真正的实体书集中在下方几层,且品类偏向小众的艺术、设计、生活方式类。对于寻找大众读物或专业书籍的顾客来说,选择相当有限。

当书本成了背景摆设,人亦是匆匆过客。今年4月,南京先锋书店标志性坡道被大量拍立得商拍摊位占据,商家甚至驱赶普通书友,说这边都是排队拍照的,不要站这里,引发了巨大的舆论争议。623日,先锋书店官方迫于无奈,发布了一条“禁止拍立得、商拍”的公告,并且书店最具标志性门头也被拆除

“很多书店感觉根本不是来看书的地方。” 一位经常带孩子逛书店的宝妈曾向《新周刊》表达过对当下书店的失望,“店里‘网红’味儿太重了书架是不少,但想要的书却找不到,也没有能安心坐下的地方。全是咔嚓声,人来人往闹哄哄的。就连孩子每次闹着去书店,都是冲着旁边的手办区去的。” 

书店该有的那份安静读书的氛围,被网红打卡冲得七零八落。(图/小红书截图)

不可否认,当初重金打造的高颜值空间,在开业初期往往效果显著,总会吸引汹涌的人潮前来朝圣

然而流量并不等同于销量当喧嚣散去,书店总归要关上门来算算,这些被精美空间和网红效应吸引来的客流,有多少最终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销售额?

说到底,书店生意要撑下去,光靠漂亮壳子不行。

很多人就是来拍个照、打个卡,发完朋友圈就走了一位曾观察过此类现象的文化行业人士告诉《新周刊》真正愿意掏钱买书或者那些高价周边的,比例很低。”对比之下那些装修越豪华的书店,租金和日常维护的成本越高坪效压力就大。

成本像雪球越滚越大,收入却跟不上。长此以往,再热闹的门面,也难以为继。茑屋和它的网红同行们,如今正尝着这种失衡模式带来的苦果。

书店得有个“书店样”

当然,不是说书店就只能清高地靠卖书过日子。

要活下去,适应市场是必须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把握好那个度——在吸引人流和守住书店本分之间找到平衡。

创新可以有,但别为了追逐一时的流量,把书店的“魂”弄丢了。

书店行业咨询服务机构书萌创始人孙谦曾在文章《实体书店如何盈利——未来篇》中提到,未来实体书店的盈利主要依靠三个部分:

从只卖图书、文创、咖啡等有形产品,拓展到课程、知识、服务等无形产品;从原来的只提供现有产品的批发零售服务,到提供社交和情感的服务;从线下到线上,积累对自己有信任感的客户。

现实也印证了这种思考。

网红书店黯然离场的同时,一些不那么起眼的中小型独立书店,反而活得有滋有味。比如,成都阿来书房,作家阿来展开的几场关于古诗中的成都在地文化的讲座,线上线下基本场场爆满

事实上,单纯依赖“颜值经济”或同质化场景已难以为继,但“贩卖生活方式”的模式并未完全失效。在国内,书店的生命力,在于它和周围社区的“血肉联系”,尤其是和孩子们、学生们、教育的紧密联系。比如,和社区合作,以书为媒,搞亲子故事会、小型的文化讲座、作家分享会,甚至是公益课堂。

与此同时,也有书店回归最原始的功能,重拾选书专业性

去年,“老网红”风入松书店在北京中关村重新开张,引起了不少关注 这里没有咖啡香,也没有网红打卡点与当下流行的大卖场式书店不同,风入松明确不复制“网红模式”,而是探索学术书店可持续路径,包括设置大量免费阅读座,鼓励“先阅读后购买”等。

正如书店主理人丁永勋所说,他的业绩指标不是赚钱,而是有多少人进这个店,看了多少本书。“哪怕只是在避雨的时候,进来坐一会儿,翻翻书,也是我们的服务对象。”

这种基于纯粹的阅读、带着书本温度的交流,也能抓住一部分读者的心。

李欢至今仍会每周逛两次书店。在她看来,书店是抵御算法“茧房”的堡垒。“有次在书店想找一本冷门的历史书,店员不仅帮我找到了,还推荐了另一本视角独特的书,聊起来才知道他真读过。这种计划外的不期而遇,网购永远给不了。” 她说。

“最美书店”时代,浮华终会散尽。

能真正留住读者的书店,必然是那些散发着“人”的温暖、深深扎根于本地文化、努力成为社区心灵家园的地方。它们不需要多“网红”,但能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持续亮起一盏不灭的灯,照亮爱书人的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惊蛰青年,作者:黑莓,编辑:安菲尔德,校对: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