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孩子，却已经当妈了”：7种“长女命运”的讲述

上周六，我们发起关于“长女的艰难时刻”的征集活动。

一共收到105份问卷，其中，最多出现的词是“责任”、“付出”。

大部分女性的讲述都倾向内省——我是不是过度讨好？我是不是忽视了自己？几乎没有人向外攻击，更多人试图理解父母、理解家庭。

反复的内省，也贯穿于“长女”的人生。就像其中一位朋友讲到“好像从始至终，都无法轻易言说任何的不对，无关指责、无关痛楚”。

或许这也是“长女”承受命运的某种方式。当一个家庭同时存在养育者的忽视和“重男轻女”偏见，服从和沉默是可行的。

我们整理了7则故事，希望呈现“长”和“女”对于女孩们来说，可能带来哪些困境。

同时，我很想说，或许我们还可以更多地看见“长女”的优势。

如同文中几位女性，都不再是那个意识不到所处角色和不关心自己的人了。她们曾经擅长忍让，但从不脆弱。

她们不再是那个永远懂事、永远沉默、永远替人扛一切的“好姐姐”。她们正在找回自己的力量。

希望所有曾经受困于“长女”角色的朋友们，都能够找回自由。

以下是7位朋友的讲述：

“我连想要一张好书桌，都没被满足”

@Rosy

我是长女，有一个妹妹，最小的是弟弟，我们仨年纪相邻。

小时候爸妈出门工作，大大小小的家务理所当然地落在我的身上。妹妹偶尔会帮忙，但弟弟从来不会管，直到现在，即使已经成年、读大学，他从来没有洗过一次碗。

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公平，会质问妈妈，为什么弟弟不用洗碗？妈妈都说因为弟弟最小，大的要让着小的。一旦发生了争执，妈妈也会说要让着弟弟，不要计较。

还记得读初中时，我们搬了新家，爸妈带我们买书桌。我看到一张可以放电脑的大书桌，还带书架，光是想想在上面写作业、看书就很幸福。但是爸妈不愿意买，说太贵了，我一路都在掉眼泪。

后来爸妈给我和妹妹买了两个小木桌，给弟弟买了我想要的书桌。我也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事实：“就是没有办法拥有和弟弟一样的东西”。

工作以后租房，我找的每个房子几乎都有个带书架的书桌。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给年少自己的礼物。

我从小养成习惯忍让的性格，永远都以他人需求优先。剪头发，即使剪得很丑，但是还是微笑着说“还行”。工作之后遇到很好的同事，她告诉我，我的需求也很重要，要敢于去争取自己的权益。

现在，原则以内的事情我还是习惯忍让，一旦触犯我的原则，会毫不客气。虽然剪头发还是说不出来自己不满意，但是面对工作中的不合理之处，也学会了直接反映，遇到违反劳动法的公司，也会去举报投诉。

我觉得内心已经在慢慢长出新的自我，一个不会因为别人的感受委屈自己，一个会勇敢地去争取更多的自己。

孩子争夺注意力的游戏，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胡萝卜

我家住在贵州城郊，家中有4个孩子，3个姐姐，最小的弟弟跟我相差8岁。我爸是修理师傅，我妈是清洁工。

十年前，父亲在我高三那年因为一场车祸离世，亲戚告诉我：我妈伤心，我就该照顾好家里。我跟妈妈认真讨论过，怎么让这个家更好、每个人都更勤快。但是到最后发现，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大家还是照常那样生活——我妈没多久还是恢复了打骂孩子的本性。小学时，我要挖地种菜背菜，跟着家长凌晨去摆摊赶集市卖菜，在家做饭等家长，努力学习给家里长脸。我要带着弟弟出门玩，弟弟哭了，妈妈的解决办法是用筷子打，让他不准哭。

我也有过“掌权”的时候——作为最大、最有能力的孩子，精神上体力上都比下面的弟弟妹妹有优势，还要当好保姆。所以我可以使唤她们，把活分给他们做。我在想，这是不是也是长女争夺母亲注意力的获胜策略？

网络给我了90%的帮助。2020年，我疯狂看豆瓣上关于女性主义的各种帖子，开始质疑一切。我发现，自己的付出好像都是单向的，而每次回家，我妈都不停向我负反馈。出国前，我拉黑了我妈。也不算那么突然，而是一路积累的怨气。

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我妹欠我几千块钱，我妈向着我妹，说不用还了。那时，我才明晃晃地感受到“不被偏爱”。是的，就算是在女儿当中，我仍然是不被爱的那个。

刚才说过，这是一场争夺父母注意力的比赛。我们也有过关系很好的时候，会互相保守秘密。但是孩子之间也会揭短、打小报告、相互嫉妒。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输了，剩下的都是难堪。

现在，我难受了就会找AI聊天。治愈之路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需要多年努力，但未必可以完全疗愈。

“我是一个好姐姐吗？”

@爱丽丝的梦

我家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还有老人一起住。从我一出生，一家六口人中有四个声音向我强调：“你是姐姐”。

父母从小告诉我，作为姐姐需要给弟弟做榜样，分担教育弟弟的责任。如果没表现好，弟弟也会模仿。

但是，弟弟欺负我的时候，父母虽然批评弟弟，总会加上一句：“你是姐姐，怎么不会保护弟弟，被弟弟欺负呢？你连你弟弟都搞定不了”。

弟弟叛逆期最严重的时候，家里整天爆发争吵，甚至肢体冲突。父母拿我撒气，责怪我没做好榜样，让弟弟学坏了。他们叫我辅导弟弟作业，给弟弟讲道理，给他准备水果。我尝试过在网上咨询让弟弟快速听话的方式，最后都无解。

有几次，看到弟弟和他们又吵起来，我只能跪在地上，大哭求他们不要吵了，换家里一个安宁。换来的只是让我闭嘴。

让我最破防的是，某任男朋友和我闹分手时，指责我“是个无能的姐姐，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其他事情肯定也做不好”。

我更加觉得很糟糕，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确诊重度焦虑和中度抑郁以后，我通过吃药和心理咨询来治疗。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咨询室时哭了很久，说“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不是一个好姐姐”。

咨询师说：不知不觉中姐姐这个身份捆绑了你，可是我们无论什么身份，都别忘记我们是自己。

咨询完，我问朋友：你觉得我是好姐姐吗？她说：“你对你弟弟这么好，你这么爱他，甚至因为担心弟弟你都得病了，你怎么不是一个好姐姐呢？”

听完这话，我哭了一天，仿佛被姐姐这个身份束缚了10多年的日子，终于和我一刀两断了。我可以勇敢做自己了！

“家里只够培养一个大学生，那个人不会是我”

@木影

直到25岁，我才意识到自己被“长女”这个身份影响。那时，我成功考取了会计资格证书，但是因为中专学历，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

我出生在一个湖南农村家庭，很穷。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三岁半。

妈妈照顾我们姐弟俩，爸爸长年在外打工。初三毕业那年，由于我不懂好好学习、成绩不好，我爸直接给我联系了一所中专。弟弟一直在班级里成绩前三名，后来一路读到研究生。

当我复盘自己的人生经历，我才意识到我弟弟能读书，不仅仅是因为他成绩好，更多因为他是弟弟，得到了所有家庭资源。

我父母从来没有过让我好好读书的概念，上坟许的愿都是：保佑弟弟考大学吧。不同于弟弟从小被寄予光宗耀祖的厚望，父母早早就默认了我的未来：成绩不好就进厂吧！

我比我弟弟高5个年级，他小学的功课我辅导，初中爸爸辅导。到了高中寄宿，父母会经常做好饭菜送去弟弟学校。三年中专，父母从来没到学校看过我。

这几年，弟弟工作了，收入挺高，可以自己买房买车，而我还挣扎在温饱线。

有件讽刺的事是，我弟买好几百万的房子时，他明确向我父母提出必须要给他拿十万。而我曾经穷到连续一个月每天吃6元钱一碗的拉面，我都不曾开口找父母要过钱。我想：自己没有回馈父母，怎么好意思要钱？这就属于长姐的自我修养吧。

修养当然来自父母的培养。我从小得到的夸奖都来自把弟弟照顾得很好，父母对我最骄傲的事就是我会护着弟弟，姐弟关系好。

修养还来自我对父母的体谅——上面的话并不是要责怪，他们有认知局限，并非有意把我培养成儿子的另一个妈妈。

20多岁时，我哭着质问过我妈，为什么从小不帮助我学习？我妈也哭着说对不住我，那时候太穷，为生计奔波，忽略了培养我。痛苦的对峙过几次后，我也觉得没意义。

我最后这么想：我家的情况顶多也只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现在至少弟弟出息了，能承担起父母养老的责任。那么，仅有的那点家庭资源如此分配和投资，的确实现了收益最大化。

“我对得起所有人，却从未对得起自己”

@Hanan

今年的我24岁了，老二妹妹18岁，老三幺妹12岁。

在我初三那年，由于外婆没有精力，奶奶前几年过世，务工的爸妈几乎全年无休忙于工作，不知不觉间，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落到我身上。

我从来不是记仇的人，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唯独老二拿菜刀抵着我脖子的事，让我现在想起依旧感到恐慌和害怕。

那天一如既往的我们仨在家，幺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哭。喂奶、换尿布、看电视，作为一个略有经验的姐姐却怎么哄都没用。老二被吵得看不了电视，生气地让我把幺妹带好。

跟她争吵间，她直接跑去厨房拿了一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有那么一刻，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对我的愤怒和厌恶，这个比我小六岁的妹妹，让我害怕。

晚上回家，爸妈口头上批评教育，没有其他惩罚措施……从未记得，我也是个孩子。

今年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公司距离家里很近。几乎每天回到家像走流程一样的买菜、做全家的饭、洗衣做家务、辅导妹妹学习、休息日参加两个妹妹的家长会……

我问过好友，如果当初我毕业前哪怕再坚持考研、在外地找工作，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她回了我一句：“不会的，他们还是会闹，你在外面待不下去”。我愣住了，思考了很久很久，始终没能给自己满意的答案。

或许人生这堂课，我对得起所有人，却从未对得起自己。这几年的工作，我常常情绪压抑，即便那么不开心，也不敢轻易离职，毕竟妹妹才高考完，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幺妹马上要上初中，爸爸的心脏病和爷爷的老年痴呆都需要钱。离职，就没有任何退路。

至于不开心，那就再调整一下，说不定就好了。毕竟每个月为数不多的薪水，需要支持我去承担更多的责任。

几十年的付出，仿佛不曾发生过

@冬水

家里有三个孩子，我比弟弟大7岁，还有一个妹妹。

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就此垮掉，13岁的我，就要既给弟弟妹妹当爸爸又要当妈妈。

妈妈是一名民办教师，有一次她被学校辞退了，便出主意，让我去到校长室哭闹，最后还是把民办教师给找回来了。

那个时候我才13岁，挑水担、打蒲包，手上的皮肤总是有些发烂。妈妈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出身，她不干，弟弟妹妹不能干，家里只有我干。现在，我看到蒲包就害怕。

结婚找对象时，我坚持对方能够接受我这样的家庭，能够全心全意为我娘家服务，我才可能接受他。因此放弃了很多条件好家庭的人选，找到一个能够接受我日日陪伴母亲、为弟弟妹妹服务的丈夫。

真正走进婚姻以后，丈夫也有他自己的反感，总是找事儿。我为了平静地过这个日子，总是看着他的脸色做这些事情。但我心里笃定：如果他不能支持我，我会鱼死网破。

唉！母亲在4年前去世，弟弟妹妹都各自成家，过着自己的日子。我将重心转到小家庭中，但是老公已经心寒，对我冷漠，儿子对我也爱搭不理。

他们感受到我娘家利益至上，我爱他们远远超过丈夫和孩子。

所以我也没什么怨言。但是，弟弟妹妹对我也非常疏远，这几十年的付出仿佛都不曾发生过，我非常心寒。

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早上打打拳，平时画画，安抚那个倔强、委屈、愤怒、不甘的自己。

“姐姐就应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zz

我家有三个孩子，我们都是留守儿童，最小的弟弟跟我相差4岁。爷爷奶奶负责带4个孩子，我要负责照顾他。

小时候给他洗澡、擦屁股，带他玩，收拾他的烂摊子，关心他的学习。冬天，我的家乡很冷，手长冻疮了也得去河里洗衣服，而他很调皮，衣服总是弄得脏兮兮。我几乎天天洗衣服，冬天的衣服打湿后很重，我很难拎动，看着我艰难地提着装满衣服的桶回来，没有人帮我。

我跟弟弟暑假去爸妈那边，一家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吃饭时，爸妈两个人都只问弟弟的情况，给他夹菜，我在旁边像透明人。

我爸回老家盖房子时，坚持要我带着弟弟睡。我从小是跟着奶奶睡的，本应该是爸爸带弟弟睡，但他晚上想出去打牌，就让我来。我不肯，他就拿一只有大拇指粗的棍子打我，一直打到我同意。

那时候我也是个孩子，需要别人照顾。我却被强迫去奉献，就像个工具人，没有尊严，过早地消耗自己。我跟我父母吐槽过，我没生孩子却已经当妈了，父母说姐姐就应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现在，我和父母已经断联，微信拉黑，电话不接，在外地找了个时间相对自由的工作，一个人生活。尽量让自己平静些，用时间冲淡不好的回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Bridge，责编：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