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时,就去亚洲超市
【来源:虎嗅网】
从外表看,北卡三角区的亚洲超市大多并不起眼。它们常藏在购物中心的角落,挤在写着褪色招牌的低矮建筑里,远离美国主流商超,常与理发店、干洗店、按摩馆毗邻而居。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走进位于Durham的黎明环球超市(Li Ming Global Mart),一度怀疑是不是走错了门:冷气开得像冷库,手机信号全无,搜不到免费WiFi,空气中混合着鱼腥味、酱油香和清洁剂气息,入口货架没有章法地摆放着,需要使大力才能推动的手推车,车轮在不够光滑的地面上摩擦出呲呲声,头顶日光灯打下惨白光线,在紫色茄子表皮上反出一层金属光。
这种混乱,我后来在Cary的大亚洲超商(Grand Asia Market)、Raleigh的华夏超市(Fresh International Market)、H Mart、甚至Raleigh的Patel Brothers反复遇见,只是语言从粤式普通话换成了印地语,标价牌从繁体改成了印刷英文。
正是这些“不够美式”的地方,承载着北卡一个个隐形却真实的日常。这不是异国风情主题超市,而是一张亚洲移民生活的地图:用调料、冷冻鱼丸、茶饮与面点织成的“非官方档案”。
身在美国,走进亚洲超市,总让人产生一种“同步异时空”的奇异感受:
货架上是中文、韩文、日文标签交错的调料瓶,耳边响起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粤语流行歌或港台广播剧,收银台前的阿姨用流利或不流利的广式普通话报出价格,旁边的顾客用英文向孩子解释“稻香村”是什么……
一切同时发生,犬牙交错,却出奇和谐。你并没有回到故乡,但也很难把它归入美国日常的主流,这是一处文化的平行空间,时间不属于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一种由移民社群缝合出来的“现在进行时”。
这种“同步异时空”的感受,也许正是美国的亚洲超市最令人动容之处。它让我看到一个不断在语言、口味、记忆和地理之间“协商”和适应的共同体,人们买的不只是米面和酱油,而是努力把两个世界塞进同一间厨房。
在黎明的收银台旁,我看到一位老人正在用中文和店员解释自己要找的“台湾凤梨酥是哪一款”。他把盒子递给站在一旁已经步入中年的孙子时,说“这个你小时候吃过的”。在大亚洲的面包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打电话:“妈,我现在在Grand Asia,要不要给你带两个叉烧包当明天的早餐?”
黎明环球超市美食广场的菜肴
如果你在H Mart的熟食区坐一小时,会看到韩裔奶奶们带着孙辈分享冷面和泡菜炒饭,也会看到印度裔高中生点了两杯奶茶自拍上传。
在亚洲超市,我常常留意到这样的场景:孩子们说着流利的英语,母亲则用家乡语言催促。一家三代人在酱油区停留很久,讨论该买哪一种——李锦记、海天、珠江桥还是万字。这种对话构成了移民家庭中最真实的亲密交流。
亚洲超市是代际对话的桥梁,它用一包挂面、一盒咸鸭蛋、一瓶醋维系着一些濒临断裂的文化线索。这种文化留下来的记忆,甚至可能是后知后觉的。
《在H Mart哭泣》是日本早餐乐队主唱兼吉他手Michelle Zauner于2021年出版的回忆录。她在书中写到在母亲去世后,她频繁去H Mart购物,只是为了让自己感觉母亲还在:
在H Mart,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寻找母亲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我在寻找一段回忆,寻找我可以带回身边的她的一部分。
这句话让我久久不能忘记。Zauner作为韩裔美国人,在失去母亲之后,靠重建她们共同记忆中的饮食文化——如何准备泡菜、炖牛骨汤、配米饭的配菜——母女俩最后的对话方式,重新连接了自己模糊不清的韩国家庭身份。而她流泪的H Mart,其实就是一个代际情感的临时避难所。
美国的大型连锁超市讲求动线、货架逻辑与成本效率,亚洲超市似乎从来不怕“太乱太满”,满到你不确定这里到底是超市、杂货店、肉铺、面点房,还是简易美食广场。它的商品种类、服务语言乃至人流,毫无一丝规划和安排过的“美好生活图景”的影子。
久而久之,我倒也适应了这种混乱,甚至觉得,也许这正是亚洲超市在北卡特殊的文化价值所在:它不在乎是不是要向美国主流社会展示“异国风味”,反而成为一个华人、韩裔、印度裔、越南裔等多个社群在日常中互为背景、互相穿插的空间,混杂成为一个真实有烟火气的社区缩影。
如今,亚洲超市不再是边缘生意。2024年,美国最佳杂货店榜首不是沃尔玛或Costco,而是大中华超市。这家以中国产品为主的连锁品牌在全美9州拥有23家门店,年营收近10亿美元。99大华、H Mart等老牌亚超也持续扩张,成为跨族裔消费的新引擎。
根据数据公司Circana的数据,从2023到2024年,美国超市中的“亚洲/民族食品”销售增速是整体的四倍。
这种转型背后,藏着一个明显的趋势:亚洲口味正在进入美国主流饮食体系。越来越多非亚裔消费者主动寻找亚洲风味——从辛拉面到泡菜、从奶茶到印度咖喱。H Mart高管称,如今,他们约三成顾客为非亚裔,企业也通过试吃、教学视频等方式“教育”顾客如何使用这些食材。
在连锁知名亚超品牌之外,北卡仍有不少小而杂的本地亚超:黎明、东方、华夏,这些店空间有限、价格实惠、关系紧密,像社区厨房一样维系着移民日常的温度。
今天上午,我去了位于Cary的大亚洲。年初就听说这个空间即将被拆除、改造为体育娱乐综合体。如今,大亚洲所在的南山购物中心空空荡荡,大量店铺已撤场,停车位都变成了车行道。
据说,大亚洲已经在此近30年,曾是无数亚裔家庭的地理锚点。新移民刚落地北卡,往往第一站就是这里:买米、买锅,然后在面包房排队、在美食摊找座位吃豆花。对很多人来说,这不仅是买东西的地方,更是一个集体适应异乡的过渡舱。
L小姐从成都搬来北卡已经一年多。刚来时,她像很多新移民一样,对一切都感到新鲜——草坪、森林、邮筒、万圣节的骷髅、后院里出没的野鹿、满院子乱窜的松鼠……但慢慢地,兴奋退去,日常来袭:孩子去上学,丈夫去上班,而她每天醒来,面对的是一种轻飘飘的空白。
她告诉我:“语言不过关,工作签证没批下来,我什么都不能做。每天就做饭,看手机,或者去超市转一圈。周末来了,更无聊……”她不好意思地笑,“你们周末都干嘛呢?”
我们偶尔会一起去亚洲超市。和我这个“临时旅居者”不同,对L小姐来说,亚洲超市不仅仅是买点家乡的调料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身份的喘息。
她曾经感慨说,“在那里面,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正常人了。”她说的“正常”,指的是不必解释、不需翻译、不用压低声音去念那些中文字,可以和别人一样,大声地聊天而没有“异类感”。
在亚洲超市的气氛里,她的母语、味觉与身体感统重新被校准了。“你肯定不得相信,我在里面看到的不仅仅是货架,我好像闻到了我家厨房的油烟,馆子里的红油水饺,还有我妈。”她说。唯一缺失的是,可以在菜市场一分一角讲价、挑挑捡捡的霸气。
如果说美国主流社会是一条清晰笔直的主干道,亚洲超市就是一条低调延伸的小路,通向一种文化的同步异时空。它们所提供的,除了调料、零食和新鲜蔬菜,更是一种文化时间的调节,缓解着移民骤然落地时的失重感,也为暂时无法融入的人提供了喘息空间。
但这种空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归属。L小姐说,她有时逛完亚洲超市会坐在车里呆坐十来分钟,不知道该去哪儿,“那不如回家做个莲藕排骨汤。”她曾经自言自语。
正如《甜蜜蜜》里李翘的那句台词:千辛万苦来香港,怎么可以马马虎虎过着一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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