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厨房里的中国菜
【来源:虎嗅网】
来日本之后,口味不能全然入乡随俗。日本料理常用“出汁”,也就是海带和木鱼花浸泡出来的高汤,富含肌苷酸和谷氨酸,提供菜肴中浓厚的鲜味。此外就是酱油,酱油加砂糖,简直可以煮一切。
吃多了,总觉得日料花样百出,但大半不是出汁,便是酱油。外国人说飞到日本,说一到羽田机场,就闻到酱油气,知道没有走错地方。日本人对这种说法颇为在意,以美国机场的烟草味、韩国机场的泡菜味、印度机场的咖喱味并列,意思或许是大家都有些气味之癖,谁也别笑话谁。
招待日本朋友,也难免做些中国菜。大体上便是在川粤之间拣选菜单。调料食材倒不是大问题。到处都有中华物产店,业务超市的进口调味品里也几乎必有镇江香醋、蚝油和绍兴料酒。
托前几十年回锅肉、麻婆豆腐等中华料理在日本普及成国民家常菜的福,甜面酱和豆瓣酱也随处可以买到。只是甜面酱尚可,豆瓣酱好比辣椒拌盐,咸得要命,切不可多用。
可惜的是调味料好说,正宗回锅肉必需的蒜苗不易得。为了让日本朋友理解正宗回锅肉中要有大蒜的新鲜茎叶,太太在阳台种了些大蒜,好不容易收获一小把蒜叶子,也不够炒一盘,只能委曲求全地凑了些洋葱了事。
另外一些调味料则不妨多采用拿来主义,因地制宜。
日本超市常见瓶装的生姜酱、大蒜酱,一般用来做生姜烧猪肉,或者给炸鸡调味,事急的时候可以直接充当葱蒜炝锅,味道自然不如新鲜的生猛,但可免去剥蒜切姜之烦。寿喜烧的甜酱油,正合适用来红烧鱼。需要加一点白糖去腥提鲜的时候,甜滋滋又有酒糟香的味醂也是极好的替代。
经历过番茄价格高腾的夏天,看到便宜的番茄总是忍不住下手
常在本地的广告栏中看到一种社会氛围的倡议,“多文化共生”。其大意是各种国籍、文化背景的人在此地互相包容,共同生活。这是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面对外国住民增加,日本政府推出的指导方针。在厨房里调和中日,也算是多文化共生照见灶台一隅。
还有一种汉和折中的选择。京都街头经常能看到一种配送货车,通体漆作大红或蓝色,黑体黑色的方块大字写“味霸”,重若千钧。底下两行纯汉字的广告词:“用起来好用,吃起来好吃”。
这两行字日本人多半看不明白,但配合车身满是葱姜鸡鱼的装饰画,便大体可知是一种中国风格的调味料。后来确实经常在超市见到,包装罐风格跟货车一模一样,热闹抢眼,十分符合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
日本人心目中中华料理调味的代表
这种调料在日本土生土长,发源于神户。明治元年 (1867 年) 神户港开港之时,中国人来此做生意,渐渐聚集成为一条中华街,便是后来成为日本三大中华街之一的“南京町”。商人中以广东、福建为多。至上世纪50年代,一家经营中国食材的商店开业,主业是批发干贝、干鲍之类,名为“广记商行”。
至80年代,中华料理在日本风行,广记商行便顺势开发了一种猪骨、鸡骨为主料熬制的调味品,命名为“味霸”。取一勺便可替代费时费力的高汤,因此在中华餐馆大受欢迎,之后更成为面向一般家庭的常用调料。据说中华料理店常用它来炒饭,效果奇佳,我没有试过。油脂和高汤加热碳水,想来怎么也不会差。
常见的鱼是鲷鱼、比目鱼、鲭鱼,秋刀鱼之类。鲷鱼肉质易老,可以蒸。比目鱼胶质多,宜于红烧。鲭鱼,秋刀鱼,常见的料理方式是盐烤,但在家里弄出许多鱼腥味,为太太所不喜,因此几乎没有做过。
金枪鱼、鮟鱇和鰤鱼这些大家伙,都是切割包裹整齐,可以令最自律的君子也不至于产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的多余妄想。腌渍的三文鱼经常咸得要命,但可以拿来煮汤,配上西兰花、白萝卜、胡萝卜,再加些淡奶油,十分和洋折衷。
不知道是不是我住的地方不是高尚区域,虾在超市里总是乏善可陈。偶尔有活的“车海老”,也就是中国俗称的斑节虾或竹节虾,但价格高昂,令人怀疑所处到底是不是海国。超市多是南美或南亚来的冷冻虾,去了虾头,只余虾尾。
日本人做虾大半是裹了面炸天妇罗,加上中华料理里的酸甜口的烧虾仁,对虾头吊汤以及炸虾油的妙处一无所知。冻过的虾炸天妇罗还能靠面衣撑住门面,但要有白灼活虾一样鲜甜弹牙的口感绝无指望,而且稍一老火便粗糙不堪。
至于猪牛肉,本国货总是写明了产地,庄重地切成即可入锅的肉片或肉块,而且标注适合的料理方式——适合涮锅,或是红烧,或是煮成咖喱。加拿大、澳洲或美国进口的肉比鸡肉还便宜,据说有臭味,加多少料酒都去不掉。
我没有认真鉴定过,只是确实觉得不如日本产的肉口感好,有肉香,但考虑到人家在冻库了漂洋过海又不挣几个钱,这一点大可谅解。
而真正让我觉得不可理喻的是排骨比肉便宜。日语从中国学过“排骨”这个词,读作pa I ku-(パイクー”),但如今似乎早已气质不用,而换了更洋气的“スペアリブ”,读作su pe a ri bu。这个词来自spare ribs。名实既乖,多少会造成些麻烦。譬如排骨不分大排小排,都是一样。且上面留下的肉往往过于慷慨,厚达两寸之多,红烧糖醋各种都不合适,只好拿来炖汤吃肉。日本的藕虽然粗糙,但山药和玉米都很不错,对得起排骨。
常见的蔬菜与国内并无什么不同。小白菜,淮河以南多叫青菜,北方多称之为油菜。广东直接叫“白菜”,连带这种蔬菜的英文名成了Pak Choy。也有叫“上海青”的,如此微不足道之小菜能被上海如此大度地接纳,不挑剔它江北或乡下的出身,叫我们安徽人看了难免羡慕。
到了日本,它叫作“青梗菜”。说起来这个名字还经历过一番官方定名与民间俗称的语言之战。
1980年前后,大量中国蔬菜传入日本,日本人称之为“中国野菜ブーム”,中国蔬菜热潮。是时,青梗菜、蒜苗、空心菜、乌塌菜、香菜、茭白、韭黄纷纷进入日本市场,并随着中华料理的推广被日本一般家庭所接受。
祇园的蔬果店
1983年6月7日,农林水产省食品流通局发布题为《关于新野菜的名称统一》的正式文书,提出了38种新蔬菜的统一命名。青茎白菜、青轴白菜、青梗菜之类的俗名被统一为“青茎白菜”,白茎白菜则用来称呼白色菜茎的品种。
但显然,家庭主妇们更喜欢简短的“青梗菜”。事实上,它总是写作片假名“チンゲンサイ”,等于是个拼音。这也是早些年为了适应教育水平有限的主妇们,将蔬菜的汉字名字大量替换成了假名。
日本官方在1958年统一指定的新品种蔬菜名称
菠菜的名字写作“ほうれん草”,汉字有时候写成“法莲草”,看起来十分有信仰。然而这是后来配合读音凑上来的字,原来叫作“菠薐草”。菠菜原来在中国就是这般称呼。
唐韦绚撰写的刘禹锡谈话记录《刘宾客嘉话录》中记载:“菜之菠棱者,本西国中,有僧自彼将其子来,如苜蓿、蒲陶因张骞而至也。”韦绚点评说,“岂非颇棱国将来,而语讹为菠棱耶?”颇棱国,又曰泥婆罗国,即是今年的尼泊尔。在中国,菠薐菜已经删繁就简,演变成了更加简明的菠菜,倒是在日本留下了旧名字的遗音,不过形却面目全非了。
倒也不必纠结此一小节。菠菜本身就在随着历史转移。从中国传来的菠菜,大约是江户时代初年到日本,叶子尖形,个体较小。而西洋种的菠菜自明治时期导入,其叶圆,茎叶都肥大。其时作为一种蔬菜的菠菜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大和本草》中说,“菠菜性寒,对人无益,且有微毒,不宜多食。如果妇女用铁浆染牙,并在同一天吃菠菜,则有性命之忧”。要到更加晚近的本世纪初年,菠菜才渐渐成为日本人日常的蔬食。
乌塌菜也不少见,但记忆中的乌塌菜总是在冬天经过冰雪,只用猪油和盐炒过,便甜美肥嫩。日本的乌塌菜或许是少了冰雪这一节,吃起来寡淡无味。偶尔见到空心菜,买回来,太太就会欢呼雀跃一番,命以蒜蓉炒食。
这些年中国人赴日更多,似乎隐隐又有了一波蔬菜东渡。之前太太常念叨想吃莴笋,但除了中华物产店偶尔有中国人的农场供应之外,日常所去的超市和蔬菜店都买不到。今年一二月份,忽然在蔬菜店见到了整箱的莴笋,产地是爱知县,一箱子只要2900日元。买回来才发觉不对头,该莴笋瘦如柴棒,外皮又老又厚,剥出来只有手指粗细的一条,与国内常见脆嫩肥厚的莴笋天差地别。不过心里也多了点希望,也许假以时日,他们还是会改良出好的品种。
到了三月,又在店里看到了蒜苗,150日元一把,在蔬菜中几乎是最廉价的定价。果断买了两把。问老板,以前很少见到蒜苗,最近怎么突然出现了呢?老板想了想,答道:“大概因为是春天的限定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