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换城市的年轻人,第一步怎么走?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卢楠,编辑:詹腾宇
离开上海的前夜,她回想着努力打拼的8年,眼眶有些湿润。
几天后,她回到出生的江南小镇,父母摆出流水席,为她庆祝“三十大寿”,红包密密匝匝铺了满桌。回想往年在上海过生日时,情形则截然不同:一碗没滋没味的长寿面,一块小蛋糕,带着加班的疲惫,没人记得。
她短暂地感动,还是掏出手机,开始向闺蜜吐槽小镇咖啡馆里用速溶咖啡冒充的拿铁,以及天天把人情往来挂在嘴边的相亲对象。
这是电视剧《三十而已》中女主角王漫妮经历的“后沪漂”人生。电视剧开播于2020年,彼时“逃离北上广”已伴随着一起营销事件深入人心,“女子图鉴”系列剧集仍有热度,而“内卷”“躺平”叙事尚在酝酿中。观念交锋之下,王漫妮的抽身而出被刻画得拧巴。
相比之下,关于选择城市,这届年轻人似乎不再纠结。一方面,独属于“北上广深”的滤镜在消散,高房价、强竞争,使“为机会苟住”的成本日益增加;另一方面,无论是“鹤岗3万元买房”还是“大厂裸辞,义乌创业”,拜经济、资源、信息落差与政策红利所赐,中国广袤土地上一度面目模糊的小城们开始由“中转站”升格为“任意门”,不仅要安放都市年轻人疲惫的身体,更要托举他们重启人生的野望。
从“选城市等于二次投胎”到“蹲个城市”,持续流动的年轻人,是否不再重视地点?什么样的城市可能受到年轻人的青睐?
以下是《新周刊》与“B级旅行片”博主、资深城市观察者史里芬的对谈。
青年流动的趋势,就是人口自然流动的趋势
《新周刊》:“当代中国青年喜欢什么样的城市”是讨论热度极高的议题,许多城市也把“受年轻人欢迎”纳入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当我们讨论这个议题,有哪些前提条件是必须考虑的?
史里芬:“适合青年居住”这个短语本身就可以进行多角度拆解。首先,谁是“青年”?领退休金之前是不是都算青年?还是像互联网行业,甚至更多升级迭代频率较高的行业定义的那样,35岁之后就不算青年了?其次,青年是不是都喜欢一样的城市?“喜欢”是个非常主观的词,其原因可能是可以轻松赚钱或潇洒花钱,也可能仅仅是(那里的)天空比大理更蓝,或者没有把街上的招牌刷成同一种颜色。
《新周刊》:如果我们把“喜欢”简化为两个层面:下限是“无忧”,即生活有基本保障;上限是“快乐”,即能够遵从自主选择、实现自我价值,你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史里芬:如果我们以这种标准作为依据,找一个小的切口切进去,就能看到,除了北上广深和沿海城市以外,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只有财政经济和财政依附型经济。如果财政经济的口子比较大,还比较健康稳定,而财政依附型经济作为一个独立于前者的存在,能够吸纳更多就业人口,那么我觉得这样的城市会在保障层面上对青年而言比较友好。
谈到“自主选择”,我们必须先弄清的一个问题是,青年为什么会流动?青年的流动其实就是人口的流动,毕竟,我们很少听说过有70多岁的老头“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而人口密度与交通运输,尤其是水路交通运输的发达程度密切相关。
以美国为例,虽然越野车和皮卡的普及,或者有卡耐基、约翰·洛克菲勒那样的工业家,会让我们认为它是个依靠公路、铁路支撑的国家,但真正在较长历史阶段内塑造它人口结构的,是成本低廉、体量大,对时间和货物保质期不敏感的水运。也正是因为这样,80%的美国人口生活在占国土面积20%的地区,包括东西海岸加上内河运输网络非常发达的五大湖地区。
相应地,如果中国的青年人口自然流动的话,人口线将比我们所熟知的“胡焕庸线”更加偏南。但为什么中国的北方和西部拥有这么多人口密集的城市?原因在于中国持续经历着行政体制主导的人口均摊,比如小到一些油田或私人煤矿的建设,出现了像鄂尔多斯、榆林这样令人瞩目的例子,大到三线建设、西部大开发,都是如此。
直到今天,中国仍然是个积极推行产业政策的国家,由国家层面给某些西部地区指明产业方向之后,那里会出现产业新城,政府和高校先入驻,国有企业和私企随后跟进。在此过程中,会有些来自东南沿海地区的嗅觉灵敏的老板参与基础设施建设。在这种情况下,相关的行业及其从业人员会向这里聚集。
甚至在城市内部,也是在践行相似的路径。比如一个典型样本兰州,兰州三面环山,机场又远离城市中心,所以相应的经济辐射能力有限。那么能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把甘肃省内唯一的“985”高校兰州大学迁到30公里外的榆中盆地,随后又在位于城北山间的开发热门地青白石布局新校区,来实现城市的外扩,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系列削山造城的项目。实现这么大体量的工程可以说是人间奇迹。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非常多的年轻人,像某些洄游鱼类一样,以“逆流”的方式涌向与潮水相反的方向。
《新周刊》:但是如今这种趋势似乎正在放缓?
史里芬:是的。当政府现金流开始收缩、受限,或者进入还债周期,他们会意识到需要把很多事情交给民营经济和民间资本去干,这样才能在经济上更划算,从而开始真正考虑在哪里生产某种产品最合理、是否应该把大学搬到山里。在这种情况下,伴随着人口流动的结构性变革,年轻人才可以自主选择想去哪里发展。有些自然环境恶劣,实习机会、工作机会少的偏僻地点,可能就不那么受欢迎了。
青年喜欢的城市,
既允许你奋斗,又允许你玩
《新周刊》: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中国当下已经进入一个人口相对自然流动的阶段,那么一线城市和东部新一线城市应该仍然是年轻人迁移的最优解,毕竟那里似乎机会更多,多样性程度更高。是这样吗?
史里芬:这其实是个误解。20世纪50年代初,苏联援建中国“一五”计划的156个工业项目时,曾派工业与行政专家评估过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程度,合格的只包括北京、东三省及内蒙古的一些城市。
上海的情况怎么样呢?你会发现80后、90后记忆里所有体面的、上海制造的轻工业产品,从英雄钢笔、光明冰砖到硫磺皂,都来源于具有国企背景的民族工业老字号。而互联网时代的故事是,这座城市既能以极高的行政效率监督垃圾分类,也能把聪明脑袋赶到积分落户这一条轨道上去。
从进入上海开始,无论你是研究生还是本科生,毕业于“C9”“211”或“双非”院校,在国企还是外企工作,都有一个量化的指标来考评,这意味着你在任何一个环节“跳车”都会产生极高风险。所以,你会发现,上海只有金融从业者而无创业者。
类似的刻板印象还有不少。比如,你可能会以为机关、大院林立,高校扎堆的南京是个“全民编制”的城市,但其实它的体制内强度指数(公积金缴存人数在体制内工作的人口占比)不足30%。同样反常识的是,东北地区的体制内强度指数也只有40%左右。相比之下,真正体制化程度高的城市,比如兰州,这一数字会高达70%。也许你认识的很多南京朋友都有“单位”,但如果一座城市同时具备经济发达与体制内强度指数高两个特点,那么它大概率是首都或者政府完全掌握着石油、煤炭的资源型城市,而绝对不可能是南京。
《新周刊》:那么,一座可能会让青年喜欢的城市,是否还有规律可循?
史里芬:我的观点是,这座城市得允许大家玩——这件事非常重要。我前面讲过,在一个体制化程度高、财政依附型经济的城市,青年会舒服很多。但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进入体制。那么,发达的工商业、服务业将从另一个层面提供“活路”。
在这里,我必须提一下贵阳和兰州,将它们作为支撑我这个观点的样本。对,你没听错,贵阳和兰州,它们的骨骼都是由三线建设时期的移民奠定的,会说普通话的人口比例奇高,有相当一部分市民是在体制内、在家庭内部完成身份的跨代际复制的。
但这两座城市都有另一面——多民族杂居、文化多样性丰富的西部内陆城市,这也就意味着另一部分市民是世代传承酸汤鱼、米粉、牛肉面或者烤肉店的。他们让这两座城市实现了经济和生活方式的双轨制,即除了“大锅饭”,也有宽松的消费环境、价格低廉的服务,而他们彼此又是紧密联系的。
《新周刊》:你说的这种“舒适”,可能更多地局限于本地青年群体。那对移民青年来说,情况又是如何呢?
史里芬:移民青年又是一个很好的角度,这方面很典型的例子是拉萨。学过地理的都知道,青藏高原绝对是世界上自然条件最严峻的地方之一。但各种开发、援助政策,比如对艰苦地区的补贴,带来了巨大的利好,肉眼可见的就是这里的工资标准高,福利很不错。
这促成了什么呢?促成了四川流动人口的大量涌入,他们来从事餐饮业和服务业。于是,去西藏旅游的时候,你会发现做向导的,提供包车的,开旅店、客栈、民宿的,出售手工艺品的人,可不是什么康巴汉子或者尼泊尔登山老兵,而是四川人。他们在这个看似偏远的地方扎扎实实地淘了几十年金,他们服务谁呢?就是前面所提到的那些假期很多、下午三点就可以结束工作的办公室群体。一天中剩下的时间怎么度过呢?他们可能会去八廓街四川人经营的茶馆里打四川麻将。
总而言之,从表面上看,拉萨是一座被四川人“格式化”过的城市,故事的前半截也许是政策指挥棒的作用,但后半截则完全是被经济因素决定的。当然,很多年轻人说“好想去拉萨”,也不是没有原因。
《新周刊》:在鹤岗花3万元买房,能过上类似的生活吗?
史里芬:会完全不同,因为这种“双轨制”在东北是不存在的。就拿鹤岗、阜新这种资源枯竭型城市来说,当地大部分家庭几代人都是“单位人”,身份、待遇在政治与经济层面上会完全平均。在单位效益出现问题、员工不得不另谋出路之前,谁也没想过居然有一天要服务别人。
所以我们去东北城市的时候,会发现即使有夜市,也干净整齐,步调一致得令人怀疑,就连垃圾桶的颜色、数目,都是复制粘贴的。在这些夜市上,台湾的大肠包小肠、大连的火爆鱿鱼、长沙的臭豆腐、北京的卤煮,全都卖。为什么?因为这套东西和本地、和这里习惯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而完全是从互联网上“继承”、置办的。从手打柠檬茶的灯牌怎么设计,到旋风土豆的签子从哪儿来,全都能求助“1688”和拼多多。
在东北,很多摊主都皮肤白皙、戴着眼镜,手法极其生疏。而来到兰州,你会发现小伙子擦桌子的速度飞快,因为要擦桌子擦到一定岁数,师傅才会教他们拉面的手艺。
《新周刊》:服务业并不只是谋生手段,它是独立的、与专业技能匹配的,并且可能催生出属于从业者自己的价值体系、主体性。可以这样理解吗?
史里芬:我觉得最好不要用“价值体系”“主体性”之类过于主观的表达去解释这个现象。
但至少,洗脚、撸串、涮酸汤鱼,都是实实在在的休闲、实实在在的生计。
所以我特别反感用“娱乐至死”来批判相关的城市,因为这种批判完全脱离了中国当下的语境。如果一个城市工商业完全清零,又高度依附于体制,还不允许你玩,把夜生活和小吃摊全管起来,那在这种城市生活可不好受。
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解耦能力
越强的城市,越值得去
《新周刊》:那你觉得当下青年应该怎样选择才能正确、成功地“开盲盒”?或者,当青年的“游牧性”更强,倾向于以“临时性接触”的形式与城市发生关系,而非安家落户,地点是不是反而不重要了?毕竟,数字游民在哪儿当不了呢?
史里芬:无论是“数字游民”“临时性接触”还是“游牧”,其实都是事后总结的意义。
中国长期以来是依靠官僚体系和科层制维持运转的,除了那些为了躲避战乱、苛政或其他生存压力被迫迁徙的人(比如客家人、边疆开拓者),普通人能想到的出路,无非是古代去务农、去考科举,现代去高考、去打工。
做“数字游民”其实是一种应对现实的选择。虽然进入5G时代之后,我们只要抱着手机,就能躺在泰国清迈的沙滩上从事一份工作,但扪心自问,你能躺多久?你真的会比童年记忆里那个在家属楼居住,每天下午四点开始打毛衣、五点去学校接你放学的母亲更安稳惬意吗?
《新周刊》:但近两年又出现了小城创业风潮,是不是也说明青年在通过“搞钱”,让未来更加扎实、有意义?对于这股风潮,你是怎么看的?
史里芬:对“小城搞钱”盲目乐观,其实是有问题的。什么样的小城适合“搞钱”?我个人的标准是(看它的)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解耦能力。
在人类漫长的演化过程中,能够突破个体的熟人社交范围,依据他们在社会中的功能性角色建立大型组织是非常晚近的事情。其中非常典型的大型组织,一是军事组织,一是企业。
小城的解耦能力相对弱,但不同的小城解耦能力会有所不同。如果这座小城能够用资本和现代企业制度去解耦归属感和忠诚,用才能禀赋去解耦血缘姻亲,用司法公正去解耦恩怨,用共识和良好的信息基础设施去解耦恐惧与谣言,它就会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比如,如果我想开咖啡馆创业,在一线城市学习了高水平的拉花技巧,那我接下来要做的,可能就是找一个从设备到营业资质都只要花钱、请了专业人士,就一定能做起来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我不必托关系,认识一个家里背景够硬、深耕当地的合作搭子,给他打下手,最后四六分成;或者像许多传统手艺背后那些看不见的继承规则那样,给老师傅当女婿,或者给他打十年洗脚水。
除此之外,我也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在当地太特殊,只因为做的是些线上协作的工作,就被说“这个人怎么不三不四,天天待在家里,没个正经工作,还老是晚上回来,他干啥去了?”。这点的前提是共识,而共识的另一个解耦对象是“特化资产”,即那些为特定用途或交易而存在的资产及能力。比如,你门路很活,在一线城市与之匹配的职位是大厂的GR(政府公关),但在小城你可能只能靠它喝酒当销售,而且因为没有当地资源,你的能力根本没空间发挥。
更重要的是,解耦能力强的地方更容易产生与它相对应的组织文化,并随着组织的进化不断升级迭代。于是我们就会看到活力四射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或者“姐妹们,见面不聊男人,只搞钱”。当地的信用工具也会发达起来,门槛低、利息低,比如历史上英国的融资成本就长期低于法国。类似地,在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些小城,找一个中介、小额贷款公司、典当行做一次资金过桥,是很方便的,而不是必须面对一个头顶高悬“大展宏图”字画、后脑勺有三层肉的大哥,在你鼓起勇气借钱之前,得先和他喝数轮工夫茶。
如果非要做一个总结,我觉得资本化越彻底、经济层次越多元、游客越多的地方,越值得去,因为在那里,你的脑力、时间、效率乃至忍耐力都可以用来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