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饭圈写作
【来源:虎嗅网】
最近,意公子的新书《人生得遇苏东坡》引发了一些争议。主要的争议点比较奇特,是该书附送的“苏东坡一生的故事”年表中,有“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主张救灾、减赋、镇压人民反抗”的说法。
这让一些苏学人士很气愤,连篇累牍的批判很有些上纲上线的味道。
我查了一下,这个说法完全复制自曾枣庄、舒大刚主编的《苏东坡全集》中的《苏东坡年表》。据说最初的版本出现在1981年版的曾枣庄《苏轼评传》中。
苏轼是否在《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中主张“镇压人民反抗”?这个问题取决于你如何理解“人民反抗”——一个带有鲜明年代感的词汇,其背后是一套意识形态表述。
无论如何,“镇压人民反抗”的概念,与意公子平日刻意彰显的现代网红气质是过于违和了。但这次争吵,我更感兴趣的是批评者沿用的是意公子“污蔑”了苏东坡的话术。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天可怜见,意公子在这本书里是多么努力地去维护苏东坡的光辉形象。之所以会出现“镇压人民反抗”这样如今已是负面的评价,应该是她真实的墨水含量所决定,我敢保证,她绝无“吃东坡肉,挖东坡坟”的半点故意。君不见这句话之前还有“救灾、减赋”这种正能量满满的语句吗?
公允地说,《人生得遇苏东坡》算得上是“饭圈写作”了:一个痴迷的粉丝用极度崇拜的情绪,尽情讴歌着自己的爱豆。在心智上,意公子与绝大多数批评她的人是同构的。
又岂止是意公子和批评她的那些人,我们放眼苏东坡的评传市场,又有几个作者没有陷在饭圈写作的窠臼中呢?这是最大的奇观所在。
1
在所有关于苏东坡评传的畅销书中,首先要被提及的是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该书为英文写作,1947年出版于纽约,1970年在台湾被译为中文,1988年进入大陆市场。
迄今这本书仍在历史人物传记畅销榜上占据一席之地。
林语堂对苏东坡的崇拜,从这本书的原序中可窥一斑:“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
接下来长篇累牍的修辞,无一不是在传达苏东坡在各方面都是完美的:“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东坡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见的。”
即便对于政治这个烂泥塘,苏东坡也“一直卷在政治旋涡之中,但是他却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蝇营狗苟的政治勾当之上。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吟诗作赋,批评臧否,纯然表达心之所感,至于会招致何等后果,与自己有何利害,则一概置之度外了。”
这不是在写一个人,毋宁说是在塑造一个神了。虽然中国读者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写作风格,但它的普遍性不正说明饭圈写作在历史人物传记领域有多流行吗?
而在所有苏东坡传记中,最畅销的恐怕要算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但这本书很多地方可以用颠倒黑白来形容。
最不能接受的是他为苏轼的苛政洗地。在该书第十章《杭州去来》第二节《吏治》中提到“和买绢”:
近些年来,民间故意织造一种“轻疏糊药”的劣绢,拖到期限迫近,蒙混缴纳,煽合众人拒绝官方挑剔,习以为风。但是送到京里以后,受配的官吏军人,都说两浙衣赐不好,年有估剥,使原纳专典的职官,被枷锁鞭挞,典卖竭产,还不够赔偿。
苏轼认为此乃姑息之弊。他命令受纳官吏,必须认真挑选,不受威胁。七月二十七日,受纳场前,就发生纳绢的民户二百余人齐声叫嚣的骚动事件,同时拥入州衙,向知州喧诉。苏轼一面依理晓谕,一面责令仁和县丞调查,此中必有凶奸为首的人在幕后煽惑群众,要挟官府……
最后苏轼抓了颜章等“首恶”,将他们“法外刺配”(脸上刺了花,充军到远恶州郡去)。朝中御史论苏轼为违法,朝廷无奈,一面诏许苏轼“放(免)罪”,一面将颜章也放了。李一冰继续写道:“苏轼心里很是不平,觉得州郡官的责任与权力,不成比例,很难做事,上《杭州谢放罪表》……骂尽乡愿式的官僚政治,对于朝廷的处置不能坚持原则,也深表遗憾……‘临事不能自回’这句话,活画出一个严别是非、疾恶如仇的勇者的面相。”
我先简要说下李一冰未明言的“和买绢”是怎么回事。它最早是所谓“预买绢”:在春天给农民预贷资金,到了秋收时农民再用绢帛还款。但到了苏东坡生活的年代,政府已几乎不再支付任何费用,百姓无偿纳绢,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税种,又叫“折帛钱”。
北宋是个两极分化严重的朝代,士大夫阶层生活非常优渥,底层百姓困苦不堪,赋税之沉重远超明清。苏轼在这个事件中,甚至觉得既有的法律不足以惩戒这些无奈反抗的民众,还要在法外施刑,展现了非常残忍的一面。
用“严别是非、疾恶如仇的勇者”来评价此事件中的苏东坡,是过于没有是非了,但这正契合了饭圈写作的心智。
2
饭圈写作的一大特点是以偶像的是非为是非。
这种心智的自然推演,就是其他大凡与偶像观念或行为不一致的人,都是黑乌鸦,唯独我家偶像是白天鹅。
我们读读祝勇的《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吧。对苏东坡被贬黄州的生活,这样的表述算正常吗:
在这里,他(苏轼)无须蝇营狗苟、苟且偷安。官场培养表演艺术家,他们脸上可以变换出无数种表情,但没有一种表情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都是演技派,而苏东坡是本色派,他不会装,也装不像——他的表演课永远及不了格。官场上绝大多数官员都会认为,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丢,唯独官位不能丢;而对于苏东坡来说则刚好相反,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从他身上剥夺什么,那就把官位拿去吧,剩下的一切,他都舍不得丢掉。
别人多是表演艺术家,只有苏东坡是本色派。可是为什么随后祝勇又说他:“想回去报效朝廷,无奈朝廷门深九重,可望而不可即”?
感觉不到这中间的矛盾吗?苏东坡到底是最不看重官位,还是和官场上的绝大多数官员一样贪恋着它呢?
其实我们只要简单梳理一下苏东坡的仕途表现,就知道他是爱当官的。这没有什么不妥,正常的人性如此,尤其在北宋,体制外哪有那么多好的选择。
这就是饭圈写作的特点。当我们崇拜一个偶像,并有强烈的情感代入时,负责批判性思维、逻辑推理、抑制冲动和调节情绪的前额叶皮层就会被抑制,大脑更倾向于接受简单、情感化、符合已有信念的叙述。
在这种情形下,只要看到关于偶像的正面信息都会激活大脑的奖赏系统,释放多巴胺,产生愉悦感,更何况亲自撰写呢?通过大量、持续、无保留的赞美,饭圈写作在自我感动之余,还会强化一种“确认偏误”——忽视、遗忘或贬低对偶像不利的信息。
李一冰对苏轼镇压百姓的美化,就是这种“确认偏误”的表现。他甚至在后来写苏轼“怀着悲悯的心情,就地方所见病民的弊政,奋笔疾书《应诏论事状》”时,也只顾得赞美他提及“元丰四年拣选剔除的上供和买绢,抑勒配卖与民,不住地鞭笞催缴,请依今年四月九日圣旨除放”,全然不记得,苏轼做过比他所批判的还过分的事情。
因苏轼的《应诏论事状》奏疏未获回应,李一冰就此发挥:“元祐后期的政事,已经颟顸到了这种程度,官僚只会争夺权位,粉饰太平,对于生民的疾苦,不但漠不关心,甚至是他们的忌讳。”很明显,别的官僚都不顾生民疾苦,只有我家东坡例外。
可即便我愿意相信,苏东坡不是祝勇所谓的“表演艺术家”,你也总要解释一下,苏轼对和买绢的前后矛盾之处原因究竟为何?
这是很降智的历史叙述偏好。
饭圈写作,是通过强烈引导读者情感代入、刻意划分内/外群体,来制造对历史人物的非理性崇拜和情感依赖。在对偶像无尽溢美的叙事策略之下,一个真实、立体、充满人性复杂性的历史人物苏东坡,必然消失了。
批判意识不足的读者,大脑很容易被这种叙事所“劫持”,沉浸在一种由完美偶像、简单对立和情感共鸣构成的舒适区中。
这种写作方式虽然能满足部分读者的情感需求,成为畅销书,但它无疑是对历史真相的遮蔽。
它向读者呈现的是一个假的苏东坡。
3
意公子的《人生得遇苏东坡》,也处处洋溢着饭圈的狂热,满篇鸡汤。
为了突出苏东坡的特殊性,很多地方有着想当然的扭曲表述。夸大,成为饭圈写作的一种潜意识。
譬如意公子说:“作为北宋第一个被贬到岭外的官员,苏东坡活出了一个奇迹。”
但苏东坡显然不是北宋第一个被贬到岭外的官员,宋太宗时期就有宰相卢多逊因陷入秦王赵廷美“谋反”案,被贬至崖州(今属海南),并病逝于那里。还有枢密副使弭德超,被流放琼州。更著名的宰相丁谓,也在仁宗朝初期被放逐崖州等地。
他们贬黜岭外的时间远远早于苏东坡,官职也更大得多。
当然也不能夸大苏轼的官职。意公子在书中说他曾“出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官职,在当时仅次于宰相”也是不对的。
以上错误,并非饭圈写作所专有,但饭圈的心态会加剧这种问题产生的概率。
而在所有的问题中,最致命的一点,应是饭圈写作尤其缺少现代智识的观照。
饭圈一定会吹捧偶像的认知,《人生得遇苏东坡》第八章的引言就是“智慧可以穿越千年”,但讲得无非是些鸡汤。真要到关键性可证伪的内容,又不可避免滑向反智。
意公子提到苏东坡从巢谷那里学到了一剂“圣散子”药方,面对瘟疫,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眼看着瘟疫越来越严重,苏东坡耐不住了。他不顾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把这个方子公布了出来,救了很多人。后来苏东坡主政杭州,在杭州发生瘟疫时再次拿出这个方子,他在文章里写: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用了更大的篇幅来彰显这个事件:“据他说,此药表里虚实,一切不问,凡阴阳二毒状至危急者,连续饮服数剂,立即汗出气通。如遇时疫流行,于天明时用大釜煎煮,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就能使疫气不入其门;如是平常疾病,空腹一服,也能饮食倍常,百病不生,真是’济世之具,卫家之宝’。这圣散子药效如此神奇,简直就是万应灵丹;而且所用都是中下品的药科,每服成本只要一钱。所以苏轼劝人施药,必曰‘千钱可救千命’……”
可是苏东坡并没有救活很多人,那是他个人的臆想。事实正相反,圣散子仅在宋朝就毒死了很多人。相关的记载很多,如叶梦得《避暑录话》所言:“宣和间(宋徽宗年间),此药盛行于京师,太学生信之尤笃,杀人无数,医顿废之”。但其实这个药方并没有被废除,这是传统医学的一大特点,缺乏证伪与淘汰机制。
但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却称“在中国医学上他(苏东坡)也是公认的权威”,这就有点可笑了,林的认知在同时代知识精英中也处于洼地。祝勇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中,也重复“我们已经无法统计,在那一年,有多少杭州人,因这一剂药方而得以重生。苏东坡,就是为他们再造生命的那个人”的谎言。苏东坡显然将很多自愈者归于圣散子的功劳了,现代研究者的认知不应还停留在千年之前。
按照现代循证医学的观点看,苏东坡岂止是庸医,他一整套的疗愈之法全是虚妄。他相信扶乩占卜,痴迷于炼丹长生,将巫术和医药混为一谈,对符水与铅汞有着偏执的想象……我们当然不能期待苏东坡超越他的时代,但我们总应对现代历史书写者有基本的智识要求吧?
苏东坡是北宋顶尖的文化巨人,代表了前科学时代人类智慧在经验积累、人文思辨、艺术表达上的顶峰,但在科学知识体系上,他的认知可能还比不上一个现代初中生。这并非个人智力的差距,而是现代人站在了比苏东坡更高的起点上。文明历经数百年科学积累,带来集体认知跃升的结果。
在这样的认知论基础上,去回看苏东坡对自然世界的追问,与个体生命的缠斗,才会有更契合实际的发现,也更有思辨的乐趣。而饭圈写作却将一切简化为对偶像“智慧”的无限拔高,这样的赞美廉价且形同笑料。饭圈写作拉低了文明的层累。
在我读过的苏东坡传记中,周文翰《孤星之旅:苏东坡传》没有代入太多的个人崇拜色彩。但对苏东坡的诸多评价,似仍有值得商榷之处。
未来关于苏东坡的书写,可能首先要在史实辨析上多下功夫,现在陈陈相因的旧说有不少错谬之处。其次,则需要用现代智识去观照历史,这是人文知识界普遍需要补习的一课。
4
回到开头,这场围绕苏东坡有无“镇压人民反抗”的争吵,是一个无聊至极的笔墨官司。像针尖上有几个天使跳舞一样,追寻的并不是真相,而是饭圈信仰的纯洁性。
“饭圈写作”有一种集体无意识。从林语堂将苏东坡塑造成“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完美偶像,到李一冰为残酷镇压行为冠以“严别是非、疾恶如仇”的美名;从祝勇刻意渲染他人皆“表演艺术家”唯东坡“本色派”的虚假对立,到意公子不经查证便辅以鸡汤式拔高……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层层叠叠的崇拜滤镜扭曲、简化的苏东坡。
当“以偶像的是非为是非”成为唯一准则,历史人物的矛盾、局限、甚至污点,便被轻易粉饰或无视,逻辑与批判功能被狂热的情感代入所淹没,“确认偏误”如藤蔓般缠住了历史的真实图景。
这绝不仅仅是几个历史学者和畅销书作者的问题,它更映射了市场与读者对这种“精神安慰剂”的需求。饭圈写作许诺了一个清晰、完美且能提供情感投射的偶像,满足了读者在复杂现实中寻找确定性、共鸣甚至逃避的心理。
但这便利的代价,是历史的复杂性被削平为单薄的符号,回望变成一场降智的狂欢。
苏东坡的真实价值,恰恰在于他作为复杂个体的挣扎与超越——他有大文豪的旷达,也有执政者的傲慢与局限;有关心民瘼的仁心,也不乏传统士大夫面对“乱民”时的森严等级观念;他代表了前科学时代的智慧高峰,但其药方也可能害人性命。遮蔽这些,的确能维护他一时的光辉形象,但也抽空了其人格的立体感与时代束缚。更重要的,这是用捏橡皮泥的手艺在忽悠读者。
批判“饭圈写作”最主要的价值何在呢?我想是对现代智识精神在历史书写中回归的呼唤。
真正的尊重与理解,需要建立在承认古圣是人非神的基础上。如果不是被盲目崇古冲昏了头脑,都应该知道所有传统圣贤对宇宙人世的基础认知,都有相当多愚昧可笑的内容。
超越廉价的赞美,直面苏东坡以及所有古圣先贤作为“此在之人”的挣扎与光辉。我们在千年回望中,找的不是一个供人膜拜的、祛除了复杂性的符号,而是能以其真实矛盾,继续启迪我们理解世界、理解人性的伟大灵魂——一个属于真实历史、而非饭圈幻境中的苏东坡或其他任何什么偶像级人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韩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