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神迹:柱子哥特稿被删掉的几处闲笔

【来源:虎嗅网】

特稿原文的原标题为《宛若神迹》。阿娇最喜欢这个标题,或者可以说,只喜欢这个标题。很遗憾,出于一些原因,无法使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特稿痴迷者的采矿车,作者:谢梦遥,原文标题:《柱子哥特稿被删掉的几处闲笔》,题图来自:柱子哥提供

四月一个普通周四下午,上海陆家嘴摩天楼群中的一个会议室,阿娇(让我们这么叫她吧,这是她其中一个网名)快步走进来。她有阵子没回到她执业的这个律所了,穿上职业装的感觉真好。她身高近一米七,抹着鲜艳的口红,戴着一副尖边脚的白框眼镜,看起来颇为犀利、干练。眼镜是她的佩饰,她有十几副,换一个就是一种风格,今天用她的话说是,“lady boss”

她去哪儿都是手上拎着多于两杯奶茶,一杯给自己,其他的递给见到下一个人。

她身上自带一种强大气场,10年前在美资所当实习生时,出去做IPO尽职调查,对方常以为她是带队的头儿。她瞥一眼表,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她首先加入的是一场电话会议。对方就业务细节咨询了半天,却始终不提是否签订合同。“再讲下去,就是收费环节了。”她微笑地说。但很快接上,“没事的,如果您最后没有把业务给我们做,咱们这次就当交个朋友。”她总是那么热情,毫无保留地分享,结果就是失去客户而交到朋友,因此这次搭档提前提醒过她。

接下来,她给她的搭档——一个年轻、穿着褶皱设计衬衫的男律师——过一遍PPT,以便他能够在次日的公开演讲介绍新开辟的印尼出海业务。本该由阿娇亲自上场。但她希望主业是做商务诉讼的搭档,能迅速熟悉这个领域,代替她承接更多客户资源。

工作结束,与搭档寒暄几句(她夸赞了他的衬衫),她往楼下走,刚迈出门,提前打上的车到了。她习惯多线程任务,把一件件的事卡在点上。7点半,她到了歌浦路的一家姜汤面馆,与闺蜜Echo碰头。吃着面,她们谈论各种生活话题,美妆、旅游、最近的影视剧,还花了很多篇幅聊没在场的另一位密友晓雨。

饭后意犹未尽,她们决定去Echo家再待会。坐在的士后座,她轻轻地对Echo说,你闻闻我身上。闻不出来,Echo说。阿娇说,我喷的是你的味道,你们俩送我的香水我轮着喷。Echo笑道,你不要喷错了哦,见我的时候喷晓雨的香水。

上楼前,阿娇想打理下头发。于是Echo带她去了附近的店。阿娇把一直戴着的红色头巾摘下来,露出短短的头发。理发师的剪刀,谨慎沿着她发梢雕琢。它没有剪好,短的短,长的长,他说。她没有解释。但她不是那种对理发师爱搭不理的人。我应该试试染个发,什么颜色呢,她说。白色,理发师说。她似乎被这个建议吸引了。他们又聊起包头巾所带来的异域风情。关键你人瘦,显得好看,理发师说。她脖子细细长长,头发盖不住的地方,红色疤痕露出来。

她记得一个网上的男生,典型的金融男,来雅加达出差时私信约她见面吃饭。她没有将其看成一个约会,这样的邀约有很多,如果不是跟陌生人一起,就要自己觅食,所以又何妨呢?但那次见面之所以变得特别,是因为聊天逐渐走心,在雅加达温热晚风中,他们交换彼此生命中最深的秘密,并公布真实身份。午夜时分,他们一起搭车离开。她住处近,先下车了。过一会儿,她收到他的表白。

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她秘密的男人。

那位男士,是否知道她的近况?她摇了摇头:“为什么要讲?为什么要产生这种具体的羁绊?”

她对播客的话题很感兴趣,她喜欢的播客有《无人知晓》,称主播孟岩是她的理想型男士。她也很喜欢鲁豫的播客《岩中花述》,她太想有机会能上去聊聊了。记住这个节目名字,之后她还能拐回来。

很容易感到,她是个幽默的人。我只是一个供职杂志的写作者,但她会在特定场景下称我为“作家”。“不好意思,让大作家给我搬行李了。”“有劳作家帮我取外卖。”我注意到她虽然在接受化疗,还是有着短短的头发。她解释说,本应是没有头发的,但这是化疗间隙挣扎着长出来的。“我这个属于真正的岩中花束,在石缝里面趁机长出来这一点。”脱口秀技巧callback的一个绝佳示范。

朋友眼中,阿娇总是说无厘头的笑话,热衷给别人起各种各样的外号。她公公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她便私下叫他大牙哥。晓雨每次见到她公公,不敢直视,怕忍不住笑出来。婚后她与老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老公家习惯开窗通风,令室温骤降、蚊虫入侵,她能够迁就,但也写了一篇文章调侃。“整个笔触都是非常俏皮的,灵气盖都盖不住。”晓雨回忆。

她用了很长时间,饶有兴致地向我讲述上一段旅途里发生的事,大雨夜十几只老鼠在睡房房檐上转圈跑,蠕动的虫子从厕所地漏爬上来,酒店里那只名叫布鲁诺的狗,还有骨瘦如柴的大堂经理,长着一双她所见过的最浑浊的眼睛——她猜想他应该得了肝病。

有次,闺蜜三人组相约去台州旅游,Echo加班要搭晚到的高铁,阿娇便向晓雨提议,去车站接Echo,给她一个惊喜。三人见面后太兴奋了,以至于Echo的手机忘在了出租车,下车才发现。阿娇很镇静,马上给司机打电话,提议付费请他返回。这段小故事串起了阿娇的两个特质,一,她有很多创意、鬼点子;二,她永远不抱怨,永远不责怪,出了问题第一个想办法解决。

女生间的友谊是有一点点微妙的,晓雨总有一种不配得感,不仅是因为她是三人中的最后加入者,也因为她感到阿娇像是属于一个更高级联盟的人,“我何德何能成为她的好朋友”。有次她在群里含蓄表达情绪,没想到,阿娇洞察到,一本正经地回应了。千万不要觉得你是后来者,我们是互相选择的结果,她说。

朋友们常感叹,为什么会有阿娇这么好的人。直到她既往的沉重浮现出来,Echo想,她身上生长出某种神性的慈悲——似乎超出了正常的人性范围,恰恰是为了治愈原生家庭的问题,而非对抗。

关于闺蜜三人组的友谊,有一点需要订正。“我们三个能成为朋友,那是一种偶然。”Echo说,“我跟晓雨只是恰好非常幸运地遇到了她。在我看,阿娇这个人不管遇到谁,都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会先付出真心,即使对面是一块石头。”

早在2019年,她就报了老年护理大专。这件事听起来有种荒谬感,一个复旦法学硕士去读大专。她对此有强烈兴趣,因为生病接触了许多老年病人,她感到某些需求不被看见、不被处理。她的同学全部是岁数偏大的在职护工,没有高等学历。她真心觉得人家工作很了不起,“比我一个闲来无事四处咧咧的小白领强”。文凭拿到后,她又报了一个家政学本科,后因出国而中断。

那一天相处,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另外两个瞬间。一个是去吃晚饭,走出医院大门,阿娇发出惊呼,赶紧掏出手机去抓拍夕阳。实际上,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她拍的只是一张普通照片,是她的反应让那一幕变得特别起来。另一个是吃饭回来,她在医院的庭院发出惊呼,她看见了老相识——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她蹲下来,逗了它一会儿。

这就是阿娇。她有能力在平庸日常里发现微小的幸福。每次住院,如果病床挨着窗户,她就很开心。去年她在另外一家三甲医院经历了一个可怕的8月,庭院里桂花树在9月时飘香。桂花10月时谢掉,但她又可以期待11月变作金黄的银杏。“我是一个吹到风,看到云,感受过阳光,闻到花香,看到树木抽新芽,就会内心有盈盈感动的人。”她说,“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只要你是个独处足够多的人,你会观察到很多。”

她很少因为自己的苦落泪,但很多次因为落日,因为烟花而落泪。就在这天早上,她刷社交媒体,她关注的一只名叫“奶酪”的比格犬去世了,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掉落下来。

她的文字与本就不多的同类文章相比,还有一个显著特点,过分的坦诚。她从不讳言屎尿汗痰血,这些疾病带来的肮脏附属品。她厌倦常见的癌症叙事,好像只有三个节点是值得记录的,患病、治愈、死亡。这之间的过程,以及更切实的感受,被忽视了。她想填充这些空白。为此,她招致网暴,一些人批评她不够体面。她大方谈论自己的私事,包括对老公再婚的看法,这个观点被自媒体简单概括为“给老公留下一笔二婚基金”,为她带来一场更严重的网暴。

她把苦难比作战役,仗打多了,将军心智越成熟,看起来越淡定。那么这些特质,是天生如此,还是通过不断对抗,慢慢在身上生长出来?她意识到她属于后者,但很快放下这个念头。“我并不需要去证明这件事情,觉得自己承受那么多委屈,希望别人知道我走到今天,是我赢来的。”本质依然是,她不喜欢苦大仇深的逆袭叙事。

在她看来,欲望的涨潮,带来的既非快乐亦非痛苦,而是无法名状的不确定性。“哪怕我已经是一个生病了快不行的小猫咪,我还是不想躲到暗处去悄悄死掉。”她说。看见诱饵,还是会冲上去咬,哪怕有危险,会受伤。所以,她对台剧《不够善良的我们》的结局不太满意。Rebecca那么酷的女孩子,她怎么会破碎,怎么会蜷缩着等待死亡?Rebecca即便光头,也会画个辣妹妆,“每天晚上去泡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帅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特稿痴迷者的采矿车,作者:谢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