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的最后20年:我要唤醒许多的梦,唤醒许多的错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刀锋时间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宋晨希,编辑:朱人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06年,76岁的许倬云写了一卷《万古江河》,其语言汪洋恣肆,纵横捭阖,将中国历史比喻成黄河、长江,由黄河流域为核心的“中国”逐渐扩大到世界文化的“中国”,如同长江一路收纳支流,汇聚洪流。

从他1999年退休后的20多年里,他出版了20多种图书,发表了近200篇文章,接受了20多家媒体访谈,录制了十多场课程。即使在他古稀之年病情恶化,身体彻底瘫痪,他还要孜孜不倦,靠口述进行写作。

许倬云说:“在我在世一天,我愿意尽我之能,替中国人旷野召唤,替中国人呼唤,唤醒许多的梦,唤醒许多的错。尽我之能做这个事情。螳臂当车,挡不住;精卫填海,填不满。”

2025年8月4日清晨,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在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

许倬云的仙逝,引发学术界、媒体圈、文化圈的广泛悼念。“历史中的摆渡人”“与时代保持同步的史学大师”“历史不再是故纸堆,而在人的呼吸里”等悼念文章的标题,体现着人们对这位史学大家抱持的“敬意”,也能看出他思想里蕴含的“温情”,以及这种温情对普罗大众的滋养。

一位在象牙塔耗尽半生的历史学家,在退休后却突然主动与大众对话。他希望以历史经验和自己的人生体悟,给青年人以鼓励,告诉大家如何在快节奏、原子化、利己主义的时代里“往里走,安顿自己”,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

许倬云实名微博账号@许倬云说历史 于8月6日发布的讣告。(图/@许倬云说历史)

他出版《万古江河》《说中国》《我者与他者》,用大历史观的视角,剖析中国五千年的文化演进,探寻中外文化的交流过程,追溯“中国”概念的形成。

他写《中西文明的对照》《历史大脉络》,用文明比较的方法,勾勒东西文明发展的图景,试图寻找中国在近代错失机遇的答案。

他还写过一本《美国六十年沧桑:一个华人的见闻》,虽然分享的是他客居美国时期,对美国政治制度、文化的观察,以及对美国历史的追溯,但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以及一个个普通的中国人。

当美国政体病入膏肓,他大声呐喊,中国人应该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调动自己优秀的文化资源,与时俱进,创立一个最好的制度,“为亿万百姓求福祉,为天下万世开太平:建设一个大同世界的楷模”。

借用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王德威的话来说,许倬云先生是“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典范。许倬云自己也说:“为生民立命,就是为世界帮忙。这是儒家的本分。我将《万古江河》写得很浅,就是为了这目标。”

许倬云的“感时”意识,缘何而来?他为生民立的“命”究竟是什么?我们要回到他的人生际遇里,去探寻一位史学大师的淬炼过程。

成为大时代的“旁观者”

1930年9月3日,许倬云出生于厦门鼓浪屿,祖籍江苏无锡,祖先来自河南固始,先迁到福建,后来才在无锡落户。

许倬云的母亲章舜英怀孕时已经38岁,属高龄产妇,在怀孕3个月的时候,不幸患病,导致胎儿在肌肉发育时营养不够。许倬云在娘胎里仅仅7个月便降临人世,且患上了伴随他终生的肌肉萎缩症。他的双胞胎弟弟,身体机能却没有损伤。许倬云无奈地回忆道:“强者取全部,弱者取其余,我就是那个弱者,所以吃了亏。”因为没办法自己走路,年幼的他只能靠大人抱着,“抱到哪摆到哪儿”,这让他学会了忍耐,在哪个角落都能随遇而安。

1935年,许倬云随父亲许凤藻迁徙到沙市。2年后,抗日战争爆发,一批川军从家门口路过,年仅7岁的许倬云坐在那里,看母亲和女工给士兵烧水。许倬云后来回忆,大家都说:“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的。”一种悲苦之情埋在了许倬云幼小的心灵中,“因为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跟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这跟我一辈子做历史研究有相当的关系,历史学家也做旁观者”。

由于躲避战乱,许倬云随做经济委员会委员的父亲四处辗转,深入中国内地的农村,深切观察到农民最真实的生活,同时也了解到了农村的社会组织,这令他对中国基层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他后来写作《汉代农业》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抗战时期的经历,让他成为了一个大时代的“旁观者”,意识到天下“最苦是百姓”,那么抗战结束后的经历,则让他树立了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

1946年,许倬云回到无锡,就读辅仁中学。学校隔壁是著名的东林书院,东林祠堂坐落其中。祠堂里不仅供奉东林党人,后世学习好、成就大的人同样接受供奉,因此当地人都自命是东林党后人。学校与东林书院没有围墙,只有一排低矮的松树区隔。如果有学生顽皮不听话,老师就会将他们拉到松树林的小石凳上罚站,并说:“那几个人就是你祖宗!你对不对得起你祖宗。”

在这样的环境,许倬云接触到了东林党人的思想,顾宪成写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成为许倬云自我体认的文化基因。后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对他做口述访谈,书名便用了《家事、国事、天下事》。在《我的学思历程》一文中,许倬云说:“东林子孙关怀的不再是皇帝,而是老百姓的生活。我也关怀老百姓的生活,这是东林给我们的训练。”

许倬云没有认为读书人就高人一等,正如他后来在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所说:“无锡人不在乎任何高高低低的job(工作),读书是本分,干活是干活。不是我是书生,我(就)是了不起,我做宰相啊什么。我不在乎。读书是本分,养活你自己是该做的。”可以说,这个时候的许倬云养成了一种大爱意识。

抗战胜利,内战再起。许倬云见识到了国民党统治下的权贵、奸商、发国难财的人。人心思变,他的很多同学成为左派,变成地下党。许倬云无法行动,只能继续当“旁观者”,这让他有机会从更高的层面思考中国的未来:“在国家受敌人侵犯的时候,百姓总向往有一天见过国家强起来,为了‘中国’两个字,什么都不要了。”而现在,大家要革命,最要紧的还是“中国”两个字,要中国站起来。明乎此,我们便可理解,为何许倬云到了晚年要写《说中国》,思考“中国人”的归属感从何而来。

转益多师,形成独特的大历史观

1948年底,许倬云随二姐和二姐夫来到台湾省。第二年,父母跟三姐、双胞胎弟弟亦来台,全家团聚。不久,许倬云考入了台湾大学外文系,由于历史和中文成绩优异,被中文系教授王叔岷(著名中国语言学家,校雠学家)青睐,推荐给校长傅斯年。在傅斯年的建议下,许倬云转入历史系,开始了他毕生研究、书写历史的志业。

当时的台大,云集着一批从大陆来台的学术巨擘,许倬云得以蒙受他们的亲炙,如跟随劳幹习秦汉史,跟随留学法国巴黎大学、学贯中西的李宗侗学习先秦史,还跟中国考古学之父、毕业于哈佛大学的李济和中国民族学家、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的凌纯声接触到了人类学,后来又跟随全汉昇学习近代经济史。

这样的机缘,让许倬云“脱离了传统中国大学里面的教学方式,(即)以中国为主,以史事为主,以个人为主的(研究)方式”,转向用“文化的、社会的、常民的,演变是渐进的,没有进步,没有退步,却是不断变化的”方式思考历史,逐渐形成了他的大历史观,即“人的变化是所有因素中最小的,制度的变化更重要一点,文化的变化再重要一点,地理的条件更长久一点”。后续许倬云所有著作,无不围绕着这几个因素迭次展开,这也是理解许倬云核心思想的一把钥匙。

这些前辈老师的个人风格,也在感染着许倬云。如劳幹回答提问的时候,经常会拿出一大堆证据旁征博引,从大讲到细。许倬云深受劳幹的影响,他在许多访谈中都提到,自己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会一条一条仔细地回答,最终才转回问题。在许倬云看来,当下人们的关注点越来越零碎,给大问题作注脚的人越来越少。或许,许倬云正是在这样的方式下,逼迫自己不断系统地思考,逼着自己去想大问题。

1957年,许倬云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那里,许倬云有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台大文学院院长沈刚伯语)。他通过了解其他文明的文化历史,更好地看清中国文化的性质跟变化。他先是师从美国第一代汉学家顾立雅(HerrleeG.Creel)了解西方的汉学研究,后来跟随宗教学的开山鼻祖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了解不同神话体系、宗教起源。他还分别攻读埃及学、亚述学、中东神话学等专业,对当时时髦的韦伯(MaxWeber)社会学也下过苦功。

不过,许倬云的内心一直横亘着中国问题,思考如何用这些方法去了解、研究中国古代的“常民生活”,明确的问题意识让他将一切学问化为己用,串联成线。这也促使他有更大的雄心,更宽广的视野提出“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到了晚年,他对于西方历史仍旧信手拈来,出版了数本中西文明比较的著作。

1962年,许倬云回到台湾担任史语所副研究员,台大历史系副教授,后来又兼任台大历史系主任。在国民党的高压控制下,台湾的高校深受政治影响,陷入了互相倾轧的斗争之中。作为青年新秀,许倬云也受到不少嫉妒和中伤。不过,许倬云还是为台湾的学术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如邀请学者来台讲学,为台大训练研究生、讲师、博士生,引进新的观念,改变台大学风。这些经历让他与不少中外学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还让他与一批后来成为学术界中流砥柱的青年人成为朋友。

1972年,许倬云再次远赴美国,担任匹兹堡大学长聘教授。虽然身处美国,但他一直关注着中国两岸的时局、社会变化,并不时调整自己思考的问题,希冀能用毕生所学为社会发展提供经验。当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地区经济起飞,许倬云开始讲“从历史看管理”,根据中国历史上先进的制度(如文官系统)为现代管理提供借鉴。当大陆改革开放之后,他又在美国积极奔走,拉关系找资金,邀请大陆学者前来访问。

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许倬云对王小波的帮助。许倬云回忆,第一次见到王小波的时候,“样子懒懒的,英文不是很好,但是人很诚实。谈话很随意,不那么一本正经”。当看到这位年轻人迷茫、无助之后,许倬云决定让他挂在自己的名下上课,并每周让他来办公室一对一谈话。后来许倬云指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文字不够精炼。在王小波修改后,许倬云又凭借个人的影响力,把这篇小说推荐到《联合报》副刊。王小波因此获得中篇小说大奖,与另一位作者平分了25万台币奖金,一举改变穷困潦倒、无人问津的命运。

到20世纪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许倬云频繁来往于两岸,担任南京大学荣誉教授,推动在台湾大学设立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担任南京大学荣誉教授等。许倬云身居其位,并非仅仅挂名,而是以衰残之躯,积极介绍美国高校的经验,帮助大陆和台湾高校院系的改革。

以“鹦鹉灭火”之势,替中国人在旷野召唤

1999年,已经70岁的许倬云正式退休。他没有回到家中含饴弄孙。相反,他在伉俪孙曼丽的悉心照顾之下,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以家国情怀,书写百姓的历史。

1984年,当他受耶鲁大学之邀出版《西周史》,就有同行质疑:“居然连周公的事迹也不提!”对此,许倬云在该书的新版序言中回应道:“我治史的着重点为社会史与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与时势之间,我偏向于观察时势的演变与推移。——也许,因我生的时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无数痛苦,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

退休之后,他不再受学术规则的约束,76岁出版《万古江河》,其语言汪洋恣肆,纵横捭阖,将中国历史比喻成黄河、长江,由黄河流域为核心的“中国”逐渐扩大到世界文化的“中国”,如同长江一路收纳支流,汇聚洪流。本书聚焦于日常文化、人群心态及社会思想,尤其注意一般小民百姓的生活起居及心灵关怀。

此后,他的写作便一发不可收拾。根据冯俊文主编的《倬彼云汉——许倬云先生学思历程》附录所做的统计,他退休后出版了20多种图书,发表了近200篇文章,接受了20多家媒体访谈,录制了十多场课程。即使在他古稀之年,病情恶化,身体彻底瘫痪,他还要孜孜不倦,靠口述进行写作。他曾说:“在我在世一天,我愿意尽我之能,替中国人旷野召唤,替中国人呼唤,唤醒许多的梦,唤醒许多的错。尽我之能做这个事情。螳臂当车,挡不住;精卫填海,填不满。”

晚年的许倬云“向死而生”,以“一期一会”的态度对待每次直播、写作。他谆谆告诫年轻人,要用大历史的观点看自己、看世界,中国文化能够安顿我们的内心。他曾说:“如果明年不幸无法见到各位,希望年轻的朋友们愿意做傻瓜,承担痛苦,抗拒财富与权力诱惑。”

许倬云喜欢用佛教“鹦鹉灭火”的典故,来比拟自己的不懈努力:“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

如今,这只鹦鹉已经西飞远去,他和他的思想也将变成凤凰,在烈火中得到涅槃永生,一直照亮、指引着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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