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9 月 17 日

脱口秀的争议,不止因为性别与抄袭

【来源:虎嗅网】

脱口秀与夏天一起暂别。

今年的两档脱口秀综艺,从来不缺话题。《喜剧之王单口季 2》落幕的时候,署名为“张灏哲”的一张朋友圈截图也在小红书上传播开来。

张灏哲是单口喜剧演员,这次没有参与综艺演出,但也是《喜剧之王单口季 2》的编剧。截图里的意思大概是,房主任和嘻哈的稿子,不是本人的成果,原本的稿子一般,是整个编剧团队一起帮忙写出来的。

脱口秀节目擅长制造热搜话题,不过今年不受控的争议也格外多,从“女权含量过高”,再到“房主任的经历是否真实”,直到收官时候“Kid 抄袭”、“翟佳宁配不配冠军”等等。

每个话题总能在微博或者小红书上引发大规模的争吵,“张灏哲”朋友圈的讨论里,也有人会说:综艺编剧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综艺需要收视率,需要讨论度,以此招商赚钱,综艺编剧是重要的一环。要参与前期策划,给选手设置符合自身特质的故事线,持续发掘和整理素材,确保最终的节目效果。选手的稿子好坏,自然重要,但也只是编剧工作里的一个环节。

“张灏哲”朋友圈的争议,乃至围绕两档节目大部分的争议,都可以回到一个简单二分的问题:观众究竟在看一场单口喜剧表演,还是在看一个综艺节目。

英国喜剧演员 Ricky Gevais 在表演时候说,他在台上说自己会痛殴一个五岁孩子时候,观众会笑,也没有人真的会受伤,因为这只是一个表演,除非他真的打了孩子,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生活在由无数个小世界构成的大世界里,家庭与职场是两套逻辑,而综艺和现实也是两种玩法。世界能够和谐运转,是因为参与每个小世界的人,都会共享一套约定俗成的惯例,那是不言自明的关于游戏该怎么玩的规则。

中国脱口秀的很多争议,本质也是“喜剧世界”和“日常世界”之间惯例的冲突。

在线下俱乐部这个小小的“艺术世界”里,观众与演员共享着一套心照不宣的惯例,比如“舞台上的故事允许虚构和夸张”、“冒犯是探索边界的常见手法”。

然而,当综艺和短视频将这种艺术形式,原封不动地抛入一个由亿万普通人构成的、遵循另一套“日常世界”惯例(比如“要为说话的真实性负责”、“不能冒犯他人”)的舆论场时,冲突便爆发了。

毕竟中国脱口秀是一个被资本和媒介迅速催熟的产业。

美国的单口喜剧,历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马克·吐温年代,从巡回马戏团和草根酒吧开始,一点点生长。从业者在一个漫长且残酷的线下市场里,用数千场表演打磨自己的技艺,积累作品,逐步建立起个人风格,最终才有可能获得全国性的声誉,那套创作者与观众之间的惯例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深入人心。

中国的脱口秀则按下了快进键。

多数的“脱口秀 OG”,会在采访时提到自己开始脱口秀表演,是因为黄西在白宫的演出视频,那是 2012 年,而脱口秀走向大众,起点是 2016 年试播的《吐槽大会》。

在本土线下根基尚浅、俱乐部文化仅限于少数几个一线城市时,线上综艺将这种艺术形式直接推到了亿万观众面前,多数观众熟悉的是“五分钟表演”,而不是“一小时专场”。

笑果文化、腾讯视频以及之后跟上的爱奇艺,通过这些线上综艺,也几乎掌握了行业新人通往主流视野的唯一通道,并用自己的一套选拔标准、内容偏好和商业模式,深刻地塑造了整个行业的样貌,凭借先发优势成为定义行业生态的规则制定者,并在客观上成为了人才与流量的垄断者。

在美国的脱口秀成长模式中,从业者通过在线下演出中不断积累“文化资本”(创作能力、表演经验),再逐步将其兑换为“符号资本”(行业地位、观众口碑)。

在中国脱口秀这个被媒介主导的场域里,头部公司作为权力的中心,扮演了“资本银行”的角色。它们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可以直接向其选中的演员授予巨额的“符号资本”,使其一夜成名。

这就造成了场域内资本的严重“通货膨胀”与结构失衡:演员的“符号资本”急剧增值,而整个行业的平均“文化资本”存量却并未同步增长。名气与实力的倒挂,成为了行业常态。

这种独特的资本构成,最终决定了行业的脆弱性。它高度依赖外部平台(“符号资本”的授予者)的价值判断,而其内部的“文化资本”(真实的创作力)的价值,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甚至被绑架。产业的根基建立在被授予的声望而非积累的技艺之上,因此冲突和裂痕在最初的时候便埋下了。

另一个巧合是,《吐槽大会》试播集在 2016 年 7 月上线,不久之后,抖音诞生。

两者当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只是脱口秀在中国飞速发展,与短视频的急速膨胀几乎同时。而抖音以及随后的小红书,成了大家最主要的娱乐媒介,并进一步影响日常生活习惯和公共讨论方式,脱口秀不可避免地卷入到这股湍流里。

抖音等短视频的算法,奖励的是爆点而非结构。一个需要铺垫 5 分钟、逻辑层层递进的精妙段子,在短视频的价值体系里是零,而一个能瞬间引爆情绪的金句,则是王道——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往往只记住“男人为什么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而很少会记得前后的铺垫。

如果说“抖音化”还只是在用一种粗暴的、基于算法逻辑来筛选内容;那么,“小红书化”则是在用一种更具粘性、也更具规训能力的社群逻辑来定制内容。

小红书更强调“共鸣感”、“价值感”,容易传播的也不再是 15 秒视频,而是几张截图。小红书上受欢迎的段子,通常会有一两句话能概括的主题,有精准的情绪标签,段子本身像是一篇心情笔记,有金句,能代入,内容往往切中都市年轻人在职场、情感、生活方式上的痛点和痒点。

在新媒介形态的影响下,脱口秀创作会不自觉地向特定话题(女性困境、职场吐槽、情感困境、消费主义等)集中,而那些更宏大、更冒犯、更需要复杂逻辑思辨的议题,则会被边缘化。创作的重心,从构建一个有完整结构和意外结局的故事,滑向了提炼一个能被快速传播和高度认同的“金句”。

观众需要共鸣,而且需要一两句话而不是复杂叙事引发的共鸣。脱口秀顺应这一趋势,不提供答案,只提供情绪,放弃了构建宏大论述的企图,转而拥抱个体的真实感受,让商业逻辑、媒介传播逻辑都运转得更加顺畅。

这种生产模式,也改变了脱口秀内容本身的面貌和观众的期待。

观众想要寻求共鸣,消费核心是情感联结,于是对真实性的要求也会变高。他们会下意识地认为:如果故事是假的,那么我获得的感动和共鸣也就是虚假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欺骗”。因此,他们会用“日常世界”的惯例,去要求“喜剧艺术世界”的表演者必须呈现新闻事实般的“真实”,而这种错位的要求,也正是诸多争议的导火索。

而对创作者来说,当市场验证某类议题——比如女性议题,能稳定地创造高强度的话题与共鸣后,“商业逻辑”就会驱动平台与创作者进行同质化的内容生产。创作者真诚的个人表达(创作逻辑),很容易被市场逐利的动机(商业逻辑)所裹挟甚至取代,最终导致了议题的“泛滥”和部分观众的审美疲劳。

这当然不是议题本身的问题,甚至我觉得女性议题的讨论远远不够多样和深入,只是一些原本可以更深刻讨论的议题,被过度“产品化”之后,其创作的真诚性和多样性必然会受到侵蚀,反而让公共讨论变成了情绪宣泄。

最终,这种以“商业逻辑”为主导、以“情绪价值”为核心的生产模式,决定了行业必须不断地将内容简化、切片,直至成为一个个可以被快速消费的“段子”和“金句”。

当内容的完整意图和艺术边界在传播中被不断牺牲时,其原有的语境也随之消失。于是“张灏哲”以单口喜剧创作者的视角,质疑一档综艺节目的流程,而观众以日常生活的逻辑,去批评房主任表演的真实。

这样的争议和冲突不仅发生在中国。

如前所说,美国喜剧产业的规则和边界,是经过漫长时间、由一代代喜剧演员和观众共同协商、磨合而成的,它已经内化成了整个社会的常识。没有人会去严肃考证乔治・卡林或黄阿丽(Ali Wong)段子里个人经历的真实性,这个“语境”是全民默认的,冒犯性、政治不正确、挑战禁忌等表达不仅被允许,甚至被认为是喜剧的重要功能之一。

不过,近年来,围绕喜剧演员的冲突也持续发生。

2019 年喜剧演员凯文·哈特因为数年前涉及同性恋的言论被取消奥斯卡主持资格;2022 年威尔·史密斯冲上舞台掌掴喜剧演员克里斯·洛克;喜剧演员查普尔因为在节目中持续调侃跨性别群体,Netflix 员工爆发了员工抗议和罢工。

传媒环境在变化,意识形态在转折,喜剧往往是最容易触碰到社会敏感神经的内容,关于“政治正确”是否会杀死喜剧、冒犯的边界在哪里的“文化战争”,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不论中外。

只是美国的喜剧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争议共存。我们所目睹的是中国单口喜剧在一次次高烧中,艰难地生成自身免疫抗体的过程。

两档节目结束的时候,很多演员说,明年不参加线上节目了,包括人气很高的漫才兄弟、毛豆、小佳、小北等,算上先前的杨笠、梁海源、思文等,线上脱口秀的老朋友们越来越少。

也许他们也意识到,线上脱口秀和线下的单口喜剧演出,其实是两个世界,在某个阶段,二者似乎同路,到了现在,裂痕已经很难遮掩。今年的种种冲突,是一个新兴产业在经历过爆炸式增长后,其内部结构性压力开始向外传导的必然结果。

单口喜剧需要闯关,需要线上和线下一起去闯,以不同的方式去闯,这样我们才能有更多属于喜剧的夏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洒家君泽,作者:韩洪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