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0 月 8 日

四天四夜同台斗戏,流传五百年的婺剧也疯狂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张晓晖

外公故去廿五年之后,我终于看到他曾经对我描述过的“斗台”:两个戏班子,两个戏台,同时演戏,数天数夜不停歇,观者人头攒动,来自方圆百里,延绵不绝。

外公是个戏迷。我六岁时,他只要听到哪个村子里在唱戏,便早早吃过饭,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戏。我们这儿的戏,属于金华戏,是地方戏,正统的名字叫婺剧,因为金华的简称就是婺。在永康(永康是金华的一个县级市)乡下,婺剧已经流行了数百年,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戏台。有钱人家阔气,但凡节假之日,遇上主人家生日嫁娶,各种戏班子便开进村里唱戏。唱戏用吴语(金华方言),至今仍是。

今年十一假期,我带着幺妹(最小的女儿),看到了传说中的斗台。什么是斗台?就是请两个戏班子,一左一右,同时唱戏,这便是斗台,又被称为斗戏。

以前看戏按照农历算日子,一传十,十传百,靠村民口口相传。

现在看戏还是按照农历算日子,只不过改变了一种广而告之的方式,公众号“戏曲大舞台”每天都会公布金华地区的戏讯。

比如:农历八月初十,永康市象珠镇荷沅村,中月婺剧一团、台州婺剧团两个剧团斗台演出四天四夜。折算成公历,正好是10月1日至10月4日。

在附近一所小学教书的表妹,从我这里听说荷沅村要唱戏并且是斗台唱戏之后,便开始留意戏台的搭建。9月30日,她说,两个戏台都已经搭建,相距不会超过十米,就等你们来看。

我的思绪回到小时候,那时我外公尚在。正月里,他提着一个火笼(一种铁制烧炭取暖器),牵着我,带我去村里看戏。花旦、老旦、彩旦、小生、老生、武生在台上咿呀咿呀唱着,外公看得入迷听得陶醉,他不用读字幕(当时尚未有字幕)便能听懂。

我太小,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完全听不进去戏台上的人在唱些什么。只记得我钻入戏台底下,那时候的戏台是木板搭建,有缝隙,我点燃一个火炮,从缝隙中塞上戏台。一声爆响之后,我被戏班的人揪着耳朵拎出来。

说也奇怪,那台上的戏班演员,竟然不受火炮影响,仍然咿呀唱戏,我觉得她们舞台定力太好,胆子大,这是我对婺剧演员最初的观感,因为我用火炮检验了他们唱戏的功底。

我回到外公身边,他还是痴迷地沉浸在舞台上的剧情里,压根儿不知道我去戏台下,闯了祸挨了揍。

我跟幺妹说,爸爸带你去看戏,她很高兴。

幺妹六岁,正是当年我跟着外公看戏的年龄。我们是八月十一(10月2日)晚上去的,人山人海。车根本开不进荷沅村,大家都把汽车停在村外公路上。戏台上锣鼓喧天,很远就能听见,幺妹很兴奋,她不停地问:唱戏已经开始了呀?

村子入口有个红色充气拱门,上面写着:热烈庆祝《荷沅楼氏宗谱》颁谱庆典。原来楼氏是荷沅村的大户,原来同台斗戏就是楼氏家族请来的。

乡村看戏需要容忍一点:卫生条件不够理想。你身边看戏的老头可能在抽烟,你身后的大娘嚼着刚买来的甘蔗,然后呸地一下吐在你脚旁边。台上的白娘子正在跟许仙恩爱,台下的村妇坐在她男人身上看戏,毫不羞涩。

我们去的时候,两个戏台下都已经坐满人,没有位置。我只好让幺妹骑在我脑袋上。十月的永康出奇地热,白天有37度,晚上仍然超过30度。两个戏台中间有个小贩在卖甘蔗,买的人多,整个场地都是嚼净的蔗渣。

幺妹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问:爸爸,他们在唱什么呀?

这两个斗台的婺剧团分别叫作:中月婺剧一团和台州婺剧团。我们到那会,中月婺剧一团演的是《周仁献嫂》;台州婺剧团演的是《双女闹花堂》。二者都是婺剧传统戏目。幺妹太小,我给她解释不清。同时上演剧目还有:《白蛇传》《青蛇传》《渭水访贤》《李三娘后传》《白兔记后传》等,这些剧本都是经典,已被传唱数百年。

音箱的声音实在太响,感觉斗台的两个戏剧班子,比拼的不是舞台实力,而是喇叭声音的大小,你只消靠近音箱十秒钟,就会忍受不了那种尖锐刺耳,想要离开这个嘈杂之地。演员们穿着厚厚的戏装,在30多度的台上卖力唱戏,想必一定浑身汗水。婺剧斗台,看来也要比拼体力。

两个戏班斗台唱戏,晚上的荷沅村比赶集还要热闹,临时搭建的儿童游乐场:蹦跳床、充气床;烧烤一条街:烤鱿鱼、烤肉串、烤羊肉、烤土豆;水果一条街:菠萝蜜、甘蔗、蜜桔、生椰子;甚至还有牙医在摆摊。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台上传唱百年,台下浮世今生。

婺剧《周仁献嫂》张晓晖/摄

提及浙江,越剧是最有名的剧种,仅次于京剧。实际上婺剧比越剧更为古老,在金华地区更为流行,婺剧起源于明朝,至今已有500多年历史。它是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滩簧、时调六种声腔的合班,其高腔由明代弋阳腔、义乌腔发展而来,被称为南戏的“活化石”。

我是土生土长的金华子弟,台上的婺剧,我听得懂80%,婺剧的戏腔,又被称为活着的吴语。这也是为什么外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能够听懂戏台上唱的内容。

如今的婺剧,跟我小时候所看到的已经不太一样,有更美的舞台效果,哪怕是在乡村戏台上,也可以用幕布投影出绝美的背景;舞台的右侧(观者所见为左侧)有电子字幕,方便听不懂的观者理解;还有一块屏幕,上面写着正在上演的剧目,以及婺剧团长的联系方式,方便有需求者联系。

我向其中一位婺剧团长询价,问他11月到某村演三天三夜要多少钱,这可能是戏班子(婺剧团)最核心的商业秘密。在跟我反复确定日期之后,他说至少要8万元。也就是说,荷沅村这四天四夜的两个戏班子的婺剧斗台,总花费可能是20万元,一家10万元。

一个小型婺剧团的演员大概有40人,还不包括司机、道具组、灯光组等舞台搭建、后勤保障的人员。由此看来,地方的民营婺剧团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婺剧之所以在金华地区盛行,因为村镇经济发达,村里能人、企业家众多,挣了钱在村里请个戏班子唱戏,在我们这儿也是一件光宗耀祖之事。

婺剧演绎到今天,它不光在金华的乡村流行,也走进大城市的舞台比如上海、北京。如果你看过婺剧演员杨霞云主演的《三打白骨精》,川剧变脸在婺剧的变身面前可能会显得黯淡无光,

戏中白骨精有三变:变脸加变装。

我让幺妹睁大眼睛看仔细,她连看许多遍,都没有看得出来白骨精是怎么在一瞬之间,由白装变成红装,又从红装变成黑装……

小时候,我一直很不理解外公为何那么爱看戏(婺剧);长大后,我终于理解婺剧为什么能够在世间流传五百年不衰,那是因为: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