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孙宇晨的正确姿势
【来源:虎嗅网】
前阵子刘靖康撒钱火了,争议不小。刘靖康是90后首富,科技先锋,千亿市值上市公司老板,随便一个标签都引人注目,何况他集齐了。但这事属于被动受到舆论关注,按董师傅的话说,刘靖康挣钱的来路清清白白。至少这点没得喷。
同属备受关注的90后,孙宇晨最近颇为高调,抛头露面的频率不低,前几天,外媒曝出了他的身价——85亿美元。不过关于他,则远不止争议这么简单。
孙宇晨出生在青海,成长于广东,名校毕业,美国留学,连续创业,善于自我营销,曾“碰瓷”巴菲特,还“上过天”,在加密货币领域玩得风生水起,辗转腾挪之后,他积累了巨额财富,关于他如何出境前往美国,拿到异国WTO大使的身份,也是一则传奇故事。此人的经历我就不详细介绍了,总之拿来拍个电影绰绰有余。而最近,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他正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洗白”自己。
指责随之而来。这不,前天有媒体发了一段孙宇晨的视频采访,连带着记者都被嘲弄了一番。我对孙宇晨此人无甚好感,但这位媒体前辈的发言让我不舒服,有些话不吐不快。
前辈的原话是:“女记者采访孙割,不逼他把那些骗局理一遍,反倒送他大把时间装逼,居然还问:你羡慕赵长鹏有何一这样既是生活又是事业中的伴侣吗?你有了吗?wtf,我帮你说了吧,考虑下我,你看我对你呵护周到,处处留情,又喂了群众八卦,还在众目睽睽下恰当好处地放电,刺不刺激,聪不聪明。”
这是同事发到群里的内容,据说还有更多污言秽语,大概是男女生殖器那点事,我没兴趣细看。但“女记者”这个词,不是我敏感,这个用词明显带着恶意。如果换成男记者去采访,问出相同的问题,我不知道前辈会不会也会将其总结成“考虑下我”?
鲁迅有一篇杂文《论“人言可畏”》,论的是媒体报章在阮玲玉自杀一事上的责任。里面有一段,用今天流行的术语来说,写的是社会新闻中的女性凝视,写得极好,我直接摆在下面。
案中的男人的年纪和相貌,是大抵写得老实的,一遇到女人,可就要发挥才藻了,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豆蔻年华,玲珑可爱”。一个女孩儿跑掉了,自奔或被诱还不可知,才子就断定道,“小姑独宿,不惯无郎”,你怎么知道?
一个村妇再醮了两回,原是穷乡僻壤的常事,一到才子的笔下,就又赐以大字的题目道,“奇淫不减武则天”,这程度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轻薄句子,加之村姑,大约是并无什么影响的,她不识字,她的关系人也未必看报。但对于一个智识者,尤其是对于一个出到社会上了的女性,却足够使她受伤,更不必说故意张扬,特别渲染的文字了。
那时候便是如此,到今天,也不止对女性,各类新闻中对人的过度隐私披露和道德指控,更是不胜枚举。回到眼下,“恰到好处的放电”“考虑下我”,这种无端的描写,是对一个媒体从业者的污名化。
按理说,他是媒体前辈,又是发在自己的朋友圈,我不是他的好友,也尊重言论自由,但还是在各种群众看到了截图,所以这也算不得私事。这有点像在公交站点吸烟,虽然国内法律没有具体规定,但拿来聊一聊总归可以。我想探讨的是,这种“恶意”是怎么来的?我认为大概有两个层面的原因:前辈由来已久的深刻偏见发展成了恶意,也忽视了这位记者在采访中的表现。
先说偏见和恶意。
前辈的公众号我一直在关注,有些文章也看得挺过瘾,我佩服前辈的文章水平和思考深度,这在当下的自媒体中很稀缺,但不得不说,在独立思考之外,他的一些观点带有强烈的、令人不适的偏见,并对人性缺乏应有的尊重。比如去年的94年中金女孩跳楼事件,他给出的结论是,年轻人不能吃苦,并且苦口婆心拿自己的人生经历作为能吃苦的样本。
这种缺乏基本人性温度的表达,我认为不能完全用代际差异来解释。事实上,我完全不否认吃苦的意义,而且恰好是一个信奉《爆裂鼓手》那套“不疯魔,不成活”逻辑的人。但前辈明明有大量的关注者,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却颠倒了因果,并试图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给一代人作出评判。这并不是说什么“人死为大”。还是先看鲁迅那篇文章,对于阮玲玉的自杀,大先生是怎么评的?
“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的不豫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凡有谁自杀了,现在是总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显然,大先生对自杀是有偏见的,但他却有温度地站在阮玲玉的角度说出了“自杀很难”。
偏见这东西我也不少,作为一个表达者,我承认没法避免,但我认为,偏见虽然向外表达,但终究是向内的,它是一种有效的思维工具,可以用来衡量、校准自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甚至可以实现某种程度的自我保护。我想,可能是时代性导致我们对个人化表达愈加追捧,偏见于是被捧到了政治正确的位置。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前辈作为知名的评论家,用偏见构建了强大的专业和社会思考、洞察能力后,拿到了超出一般人的话语权力,所谓“言出法随”,难道作为前辈,看到和体会了这社会语言的威力,不更应该警惕话语权可能带给他人的伤害吗?可他反手又把偏见作为工具,用低俗的言语,在半开放的场域攻击一个同行后辈,这远不止是偏见,只能理解为不负责任的狭隘和欺负人。
至于这个采访到底做得怎么样。首先,选孙宇晨涉及媒体价值取向吗?我认为这一点可以讨论,但没必要上纲上线。对媒体人来说,身价85亿美元,又是备受争议和关注的90后,本身就有人物和事件的复杂性,选题余地不小,有机会聊一聊,这是本职工作。
至于形式,也可以商讨。每一种媒介都有自己的优缺点,视频这种媒介的优点显而易见,它可以直观地呈现采访者和受访者的一举一动,形象气质。但视频的缺点是,如果碰到不合适的对象,或是不加额外的引导,这种访谈很容易变成受访者的自说自话,把话语权彻底递给对方。
得承认,比起视频专访,孙宇晨还是更适合用文字深度报道或特稿的形式去呈现,比如此前36氪那篇《区块链病人》就提供了理解此人更开阔的语境。
但在视频中,这位记者明显是做了大量功课,问题也不能说不尖锐,在一来一回的过程中,该抓的话头也基本都抓了。关键是,孙宇晨明显是准备好了要一装到底,完全不接招。
-Insta360和B站的创始人都没有被打成骗子,为什么你会被打成骗子?
-因为我们太超前了。
-之前有媒体采访你前女友,说你对赚钱有着高度的成瘾性?
-乱编的。
-“钱和名誉,我都不看重,我看重的是使命。”
他避开所有严肃的发问,轻飘飘地回应了所有质疑,回答基本没有信息量。我想说的是,当孙宇晨这种敷衍的答案和轻浮的形象被传递给观众和读者时,本身不就是巨大的信息量吗?
更何况,前辈这边指责媒体就不应该报道孙宇晨,因为他对金钱肆无忌惮、不顾手段地追求,在积累巨额财富后,还能登上知名媒体,不光玩弄了采访者,也是一种变相洗白。转头又用自己通过偏见积累的专业和话语权力,以粗俗的言语去碾压那位年轻的女记者。
咱就不提什么共情能力了,同样是欺负人,我想请问,前辈与孙宇晨的行为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至于“你羡慕赵长鹏有何一这样既是生活又是事业伴侣?你有了吗?”这类问题,我完全不认为是八卦,恰恰相反,人物都是通过这样一件件工作、生活上的事件呈现的,通过一系列这类具体问题,你可以看到一个亿万富豪如何看待钱、爱、孤独和安全感这些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不可以直接问,“钱把你异化了吗”“你幸福吗”“你还有爱的人吗”“你还有朋友吗”……只是这样问更容易收获一个无意义的答案罢了。
刚好最近看了鲁豫和易立竞在B站的一期视频播客,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轻浮”的讨论。大概是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问,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有些越界的私人问题,重点是,提问者的发心是不是正的,是不是以一种“轻浮”的态度抛出这些问题。
怎么理解“轻浮”?如果有生活经验,这一点其实非常容易辨别,你很容易感受到眼前这人到底是真关心你,还是只是嘴里无味想找点乐子咀嚼一下——你的生死对方并不关心,他们在意的只是你的痛苦是否可以成为他们的谈资。
这位问了,面对孙宇晨这类被访者,这位女记者频繁的笑声不是很容易被观众误解吗?结合我和编辑部同事的经验,这其实无关男女,只是在面对尴尬时常见的处理方式之一。大多数时候,我们为了让被访者卸下防备,都要营造一种轻松愉快的访谈氛围。苦大仇深还怎么聊?简言之,我们把对方当人,笑声有时只是不得已维持体面方式。内心如何OS,只有自己知道。
在职业生涯中,我当然也有过惨痛的被人当傻子的经历。对面的人摆明了不打算讲实话,顾左右而言他,单纯输出话术的还算好,甚至有人反客为主,把注意力的焦点放在我身上。往往需要一段时间,我才能从这种受伤的采访经历里缓过来,重新建立和人对话的信心。有朋友给我建议,下次再碰上这样嘴里没实话的人,你就说“真的吗?我不信”,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鲁豫老师才是采访的神。
但如果换我采访孙宇晨,你问我现在会怎么处理?我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该问的问题都问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决心装睡的人。咱们能聊就聊,不能好好说话就拉倒,拜拜了您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东四十条资本 (ID:DsstCapital),作者:刘燕秋,编辑: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