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9 月 21 日

朱啸虎:搬离中国,假装不是中国AI创业公司,是没有用的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硅星人Pro (ID:gh_c0bb185caa8d),作者:硅星人,嘉宾:骆轶航(硅星人创始人兼CEO)、朱啸虎(金沙江创投管理合伙人),题图来自:AI生成

9月20日,在AI创造者嘉年华的主舞台,硅星人创始人兼CEO骆轶航,与金沙江创投管理合伙人朱啸虎进行了一场对话。

他们从DeepSeek和Manus谈起,一路聊到AI应用的“速度壁垒”、创业者应该避开的“水电煤”陷阱、该投资人形机器人还是干活的“牛马机器人”,以及中国公司在全球化浪潮中的真实处境。

以下为对话实录,经不改变原意的编辑:

一、DeepSeek与开源的未来:中国的“新基建”还是全球的“新基建”?

骆轶航:我们今天氛围搞得轻松一点,但要谈的话题还是挺多的。我们就从第一个话题开始聊起:怎么去看待今年发生的一些事?主要就是关于DeepSeek和Manus。事实上,今年中国的AI创业能有这样的Vibe,跟它们俩的刺激有很大关系。

我记得年初您接受采访时,特别看好DeepSeek,觉得它第一个让您快相信AGI了,第二个您判断它可能是中国AI的未来,会成为一个基础设施,大家都基于它去打造应用。但今年看下来,DeepSeek的确刺激了大家,让氛围变好了,但好像并没有真正成为中国AI的“新基建”。您怎么看这个事情?

朱啸虎:我觉得大家还是低估了DeepSeek对整个行业的影响。我觉得从历史角度来看,若干年以后再回来看,DeepSeek至少保证了人类的AI不会被少数几家私有化的公司、私有化的模型控制。未来一定是一个开源、开放的AI,这对整个人类特别重要。

而且我们可以看到,现在Hugging Face上中国开源模型的下载量已经超过美国了,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明,说明开源是整个AI的大趋势。虽然今天来看,美国的闭源模型可能还领先几个月,但大家也看到GPT-5在前沿的进步已经不多了。所以开源模型追上去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可能半年到一年,中国的开源模型就能跟美国的闭源模型齐头并进。到那个时候,开源模型肯定会成为最主流的趋势。

最近我看到A16z的一个数据,虽然我有点怀疑,说硅谷现在80%的AI项目用的都是中国的开源模型,但是至少证明这个趋势肯定是不可避免的。开源模型和闭源模型能力差不多的话,开源模型会超越闭源模型的。

骆轶航:而且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DeepSeek出来之后,包括中国的开源模型阵营集体发力,反而把美国很多头部的模型,比如说像Meta,给“逼”回了闭源的状态。接下来Meta的模型,尤其是Llama 3之后的模型,很可能走闭源路线。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竞争格局,变成了“中国的开源vs美国的闭源”。更重要的是美国开发者,也在用开源模型。

朱啸虎:开源生态一旦建立起来以后,别人追就不可能了,这个对中国长期是非常利好的事情。今天的重要性还没有真正显露出来,过三五年以后,才会真正显露出来。

骆轶航:不是说DeepSeek一个新基建,这个是DeepSeek为代表的开源阵营模型带来的新基建。

朱啸虎:生态一旦建立起来以后,后面想超越是很难的,不可能的。像今天的UNIX和Linux,想超过他们没有可能性的。

二、Manus的核心壁垒是Go-to-Market能力

骆轶航:我们再聊聊Manus,这是今年另一个刺激到大家的案例。它出来之后,给了很多人一种自信,觉得我们也能做一个通用Agent,我们也能做全球市场,我们也能融那么多钱。但金沙江没有投Manus,您怎么看它带来的启示和刺激?

朱啸虎:Manus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它在Go-to-Market(进入市场战略/方案)上给中国创业者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范本。今天中国很多创业者,产品能力、技术能力都不比美国创业者差,但确实在Go-to-Market上是欠缺的,尤其是在打全球市场的时候应该怎么做。我们看到国内很多团队,几天功夫就能把它的产品复刻出来,但复刻出来没用,你没有它的Go-to-Market能力,“酒香也怕巷子深”,没办法获取客户。

骆轶航:所以您认为Manus的核心壁垒是它的Go-to-Market能力?

朱啸虎:Go-to-Market是第一步。而且对于今天的AI应用公司来说,第一个壁垒是速度。你必须拿出让竞争对手觉得绝望的速度,像火箭一样上去,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追你。第二个壁垒,才是留存。火箭上去了,能不能停在上面,还是马上就掉下来了?你必须有好的留存,才能保证你上去以后还能留在上面。但第一步是速度,没有速度,留存再好也没有用。

骆轶航:那除了速度和留存这两个关键指标,我们怎么看Token消耗这个成本指标?这是一个非常综合的,能够去判断能不能回本的指标。

朱啸虎:Token消耗在中美确实有点差异。美国现在Token还是比较贵的,所以美国的投资人不太敢看Token消耗量,他们只看ARR(年度经常性收入)。中国这边很有意思,因为中国用户不太愿意付钱,我们反而更愿意看Token消耗。我们会把这个指标看作一个公司的“含AI量”。国内现在很多应用公司日均Token消耗都在百亿以上,主要用的是千问和豆包的平台,因为大厂在某些场景下愿意补贴,所以性价比很高。

骆轶航:中国大厂给的Token价格比美国低很多。

三、AI编程:这是大厂补贴的游戏,创业公司别碰

骆轶航:按速度、留存和Token消耗这三个标准来看,AI编程这个赛道就很有意思了。比如像Cursor,您之前说过不看好,现在竞争激烈,Token成本又高。您怎么看AI编程这个赛道,它对创业者还有价值吗?

朱啸虎:AI Coding我一开始就不敢投,我觉得这肯定是大厂的天下。今年特别有意思,中国在补贴外卖,美国在补贴AI Coding,几乎都是负毛利。你收几十美金一个月的订阅费,消耗的Token可能都是几百美金,这都是拿投资人的钱在补贴程序员。而程序员这个群体是最没有忠诚度的,哪个API好用、哪个便宜,他们就用哪个。全部按照使用量来收费的情况下,留存如何,这个其实是最好的一个指标。

骆轶航:Cursor最近从月费改成了按流量收费,这意味着它的ARR已经撑不住了。

朱啸虎:毛利撑不住了,它的钱跟不上程序员薅羊毛了。都是负300%到负500%的毛利,收入涨得越快,VC的钱补贴得越跟不上。所以以后AI Coding就像水和电一样,几乎没有毛利,这对创业公司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大厂是补贴获客的手段,阿里补贴即时零售是给淘宝获客。云行业也是一样,补贴我的云服务,这是以后的常态。

骆轶航:补贴您很熟,您投过滴滴,补贴给滴滴和补贴给Cursor,这两个补贴最大的差别,是能不能把用户留下来。

朱啸虎:对,C端用户的高频场景,补贴能产生黏性,能把用户留下来。但To B,尤其是程序员这种对价格和性能高度敏感的用户,几乎没有黏性,他们的切换成本极低,速度非常快。

OpenAI在今年6月份有段时间API调用急剧下降。我们还以为是学生放假以后就不用了,后来发现实际上是Gemini出了新版本,一下子就切过去了,这个切的速度非常快。AI Coding也是一样的,如果按照调用量收费,可能一个月可能要收一两千美金,对于很多企业根本就没法承受了,一两千美金给Cursor,我还不如去招一个人。

骆轶航:当你发现用它的成本比人低不到一个明显的数量级的时候,那它就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金沙江现在被披露出来投了两家Agent公司,一个是Lovart(LibLib)。一个是HeadAI,设计Agent和营销Agent,都不是通用Agent,这两个投资,你们是怎么衡量的?

朱啸虎:通用Agent我们感觉模型厂商可能自己会做的,所以我们更喜欢垂直场景。Lovart他们的执行力非常强,我们三年前投的时候国内类似模式可能有二十几个企业,到今天它已经在国内遥遥领先了。HeadAI团队非常年轻,00后团队,在交付结果上能够保证交付的质量,成长速度也很快。

四、机器人:我们投的是能干活、会卖卡的“牛马机器人”

骆轶航:你本人对硬件很多看法也很有意思,到底在你眼里面看起来还有没有值得投资的机器人公司?因为之前您讲过,事实上也批量退出了一部分具身智能和机器人公司,你怎么看机器人这个赛道?

朱啸虎:我们今年其实投了不少机器人公司,但大多都是能干活的“牛马型机器人”。它们长得不好看,不讨巧,但是真正能干活,真正能创造商业价值。比如我们上半年投了一个洗船的机器人,在浑浊的海水里去到船底清洗附着物,这个场景特别刚需,技术难度也很大,公司今年增长非常快。

我们还在看一个按摩机器人,也很有意思。它不仅能按摩、理疗,还能卖卡。这一点特别有意思,因为按摩店的师傅不仅是技师,他还是销售。如果机器人只能按摩,取代不了这个人,那ROI(投资回报率)就算不过来。

很多创业公司算ROI有个陷阱,就是他的机器人只能取代“半个人”,这个人你还是辞不掉,那就是假的ROI。这个按摩机器人能把按摩和卖卡两件事都做了,才能真的把一个岗位取代掉,把ROI算过来。

骆轶航:活人卖卡我都挺烦的,机器人卖卡能转化吗?

朱啸虎:这个机器人可以一边按摩一边跟你说:“哥,我按得怎么样?要不要买张卡?”它的转化率实际上比人还高。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因为很多机器人的ROI为什么算不过来,它并不能真正取代一个人,本来买这个机器人,一年能回本,假设把这个岗位真正取代掉了,真实情况下,这个岗位只能取代半个人,企业主来说就是很鸡肋,半个人的话,这个人不能替代,ROI是假的ROI。

骆轶航:一个洗船的机器人,一个按摩的机器人,长的都不像人。

朱啸虎:都不是人。

骆轶航:也不做俯卧撑,也不踢足球,但是能做的很好。

朱啸虎:你要把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把产品定义成这个样子,这是很多CEO,很多创业者想不到的地方。

五、AI硬件:最重要的是做减法,而不是做加法

骆轶航:您刚才讲,工具是没有忠诚度的,人对硬件有忠诚度吗?您一方面看好Plaud这种很“Boring”但能赚钱的产品,另一方面又投了Fuzozo芙崽这种AI硬件,以及按摩机器人。这些硬件背后的相通逻辑是什么?

朱啸虎:这两个案例告诉绝大部分创业者,千万不要去追求宏大的命题,比如通用Agent、通用AI,那些都是大厂的天下。Plaud是最好的案例,找一个非常小的切入点做会议纪要,用的都是最成熟的技术,反而商业化可以做得很好。这类项目其实适合99.9%的创业者和投资人。这个创业者也是非典型的AI创业者,能在全球市场,商业化做得这么成功,是所有创业者都应该学习关注的案例。

而Fuzozo虽然是个AI玩具,但其实和AI关系不大。AI只是个噱头和敲门砖,最重要的是“养成”这个游戏玩法。这就像上世纪80年代日本的电子宠物,技术很粗糙,但全球风靡。人的需求逻辑是一样的,每过一二十年故事就可以重复一遍。今天可以用AI做得更性感一些,更好玩儿一些,它的逻辑是一样的,只是有更好的表现形式而已。

骆轶航:它是人们生活方式,消遣方式,娱乐方式AI时代旋转式上升的复现。那您怎么看AI眼镜,现在“百镜大战”已经开始了,还会不会再去投这样的公司?

朱啸虎:竞争很激烈,但真能批量发货的还是很稀缺。眼镜看上去简单,但做得好非常难。今年有好几个公司都折了,虽然产品定义的很好。对中国创业者来说,做AI硬件最重要的是做减法,不是做加法。你加上很多花哨的功能,但交不了货、上不了量,都是空的。要先做减法,保证能大批量发货,这是第一步。

骆轶航:AI硬件本质上还是硬件,跟人的关系就是好不好带、好不好用、拿上去酷不酷、性不性感、它能不能给我带来情绪价值,以及你能不能造的出来、能不能回本,其实是这样的一个这个思路。有个很有意思的类比。PC互联网时代,诞生了个人计算机;移动互联网时代,诞生了iPhone。很多机器人公司的观点是,机器人就是AI时代的新物种,会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我对此比较怀疑,您认为AI时代会出现一个像PC或iPhone那样有代表性的新硬件物种吗?

朱啸虎:AI时代会不会出现一个独有的新硬件?说实话,这个问题现在没有答案,还太早了。今天要取代手机,还是非常非常难的。你看《黑镜》里做了很多假设,有些东西很有希望,但今天的技术还做不到。比如说一个随身的AI硬件,能记录你的一切并帮你分析,今天的电池、存储、联网能力都跟不上,可能还需要10年、20年。

大家总是太高估硬件的迭代能力了。我们当年投共享充电宝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电池技术很快会进步,充电宝就没需求了。但事实是,人对电量的消耗需求,远远快于电池技术的进步。硬件的迭代速度,即使在中国这么强大的供应链支持下,也需要以5到10年为单位来计划。

朱啸虎:但软件的迭代速度可以快很多很多,因为中国的工程师太拼命了,996都是最起码的。最近我们看到瑞典的一家AI独角兽Lovable,也开始997了。

骆轶航:一个一年上7个月班的地方,现在居然这帮人在搞997。

朱啸虎:他们就发现,如果不去997,根本不可能和中国、美国的AI公司竞争。这可能是欧洲唯一的一个AI独角兽,40个人的团队,全员997。这是他们保持竞争力的唯一方法。997在瑞典可能都是“犯罪”的,但他必须这么做,否则肯定就被干掉了。

骆轶航:所以您的意思是,AI时代的抖音和小红书可能已经出现了,但AI时代的iPhone可能还没有出现?

朱啸虎:看历史,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几个超级应用,基本都是在iPhone 4出来以后公司才成立的。但它们最早的形态和现在的差别很大。小红书最早是个PDF格式的购物指南,字节跳动最早是做内涵段子和今日头条。我今年7月份在旧金山和红杉的王琼吃饭,她还安慰我说,我当年Pass掉字节的B轮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时候字节B轮时,只有今日头条,还没有推荐引擎。

骆轶航:对,连机器学习都没有。

朱啸虎:啥都没有,那个时候5000万美金的估值,Pass掉是可以理解的。你看,她还在安慰我。

六、全球化:堂堂正正做一家中国公司,“装”是没用的

骆轶航: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也有做全球化做得很好的公司,第一步都是做中国,但是这一波AI创业者和移动互联网时代最大的不同,就是第一天就开始做全球市场。

一个关键问题是,我们今天存不存在一个公司,能够在中美市场“脚踏两只船”都做好,并且处理好所有合规、法律和风险问题?因为Manus的案例似乎告诉我们,全球化做得太好是有代价的,你可能只能占一头,甚至两头都占不到。

我们到底怎么看这件事?我们能不能两头都占?中国是我们的根,这里有很好的用户;而美国是一个能够验证实力和增长的市场,我们也都不想放弃。

朱啸虎:面向C端用户的企业,中国创业者在美国成功的很多,打全球市场可以说是毫无对手,我们不具体举例,因为大部分企业都很低调。过去十年,超过百亿美金的C端App几乎全是中国创业者做的。所以现在美国的VC都不怎么投Consumer了,因为过去十年美国没有一个本土的C端App能跑出来。这就像中国的SaaS投资人也受了很重的伤一样,美国的Consumer VC也一样。所以,面向C端的中国创业者,打全球市场必须要无比自信,因为你没有对手。

但面向企业端,Go-to-Market是很大的挑战,尤其是卖给美国的大型企业。唯一的例外可能是Zoom,但它也是靠疫情才迎来大爆发。中国的To B应用,靠PLG(产品驱动增长)可能做到一两千万美金ARR,但要突破三五千万美金的瓶颈,就必须转型SLG(销售驱动增长),组建一个有经验、有关系的本地销售团队,这个难度对中国创始人来说非常大。你能不能吸引有能力的老外的Sales(销售人员)?因为在中美国都是一样的,大企业的Sales都是靠关系的,这个是很大一个挑战。

早期靠PLG可以的,可以到两千万美金,三千万美金,都是可以的,但是过五千万美金,必须去敲门,这个难度是不容易的。

骆轶航:PLG到SLG,界限是5000万美金。那个之后必须重组团队,变一种文化,否则做不了。那对创业者来说,如果给一个排序,出海应该先去哪个市场?现在声音很多,有人说美国最好,场景多、用户愿意付费;有人说日本好,用户爱用工具、付费意愿强;还有人说中东、东南亚好。您会怎么建议?

朱啸虎:这其实还是看每个创业者自己的背景、经验和人脉。我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如果你认为自己是F-35,那就直接打美国市场,那里商业化最容易,市场也最大;如果你是F-20,可以去打日本市场;如果你是F-16,那就去打东南亚。这取决于你的团队、经验和人脉关系,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骆轶航:还有另一种情况,大家可能也是受到了Manus的启示,就是业务出海,是不是意味着团队也要出海?比如CEO本人肉身出海,或者团队一半在国内一半在美国?

朱啸虎:现在这个趋势越来越明显了,对于中国公司来说,就是堂堂正正做一个中国创业者,不管你把公司搬到哪里,投资人你的客户都是知道的,还是会把你当成中国公司,装是没用的。我们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创始人、中国投资人。只要产品好,我相信最终市场还是会买单。即使你搬到美国去,搬到新加坡去,现在看来美国投资人还是不认的,还得找中国投资人钱,那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团队出去,要贴近市场,理解客户,理解市场需求,这个是对的。现在还是比较现实的,我们就是中国投资人,就是中国创始人,就是中国公司,未来就到香港上市,没有必要去假装。

七、关于估值与资本:高估值会压缩你的犯错空间

骆轶航:美国人好像也从来没认过“由中国人创办的新加坡公司”这种逻辑。他们看的是钱从哪来、创始人从哪来、护照是什么颜色。但这里有个很现实的问题,大家想出去,是因为想拿美国VC的钱,而拿他们的钱,有时就必须是一个美国公司。大家为什么想拿他们的钱?因为觉得国内VC给的估值太便宜,金额也太少了。硅谷现在一个Pre-seed公司的融资额,可能相当于国内的A轮了。我们堂堂正正做中国公司,但拿钱少,尤其美元的基金钱少,这个问题有解决办法吗?

朱啸虎:我觉得这两个问题要分开看。首先,你“装”出去,别人也不一定认你,没用的。最近好几个案例都是搬到美国去,最后又回来拿中国投资人的钱,白搬了。

第二,估值高不一定是好事情。估值高,你后面的压力就很大,如果不能交付结果,后续融资会非常难。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看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一些大厂高管出来创业,人还没离职,5000万美金估值的TS就放桌上了,结果产品上线后第二轮就没了。估值合适,你还有犯错空间,估值便宜,产品发布以后,不是那么理想,别人愿意让你改一改,看看有没有可能性,估值一高,后面没有机会了,反而估值高不一定是好事情。

骆轶航:那未来创业者有可能从中国的美元基金拿到更多的钱吗?

朱啸虎:因为中国的钱和美国的钱,确实比几年前少很多。

骆轶航:还得有一个好的退出渠道。

朱啸虎:现在大量的LP资金被锁在像字节、小红书、蚂蚁这些未上市的公司里,这三个公司上市,市值1.5万亿到2万亿市值,一半人是投资人的钱,差不多有八千亿到一万亿美金没有流动性。这些企业能退出,哪怕只有20%的钱回流,那都是一两千亿美金的钱。一下子就活了。

骆轶航:所以有更多的IPO,这个IPO的地方不是在美国。

朱啸虎:是在香港。现在中国企业,IPO不要去美国,就在中国香港上市,全世界的投资人都知道,买资产就在香港。

骆轶航:钱回到中国,是美元,继续投出去给这些企业。中国不是没有美元,而是美元被锁起来了,现在拿不出来。


八、AI创业:要在大厂三条马路之外,三倍速度狂奔

骆轶航:我们最后再聊一个简单的问题,您很多言论是有争议的,比如有人觉得您“反AI”,说您对AI看得比较短,要求项目在12到24个月内就要看到回报。我特别想知道,如果2014年,黄仁勋带着CUDA来找朱啸虎,他是投还是不投?

朱啸虎:12到24个月这是媒体的理解错误。我们是VC,怎么可能要求12到24个月退出?我们投小红书都12年了,滴滴、饿了么,A轮投资基本都要等十年以后才能看到规模化退出的机会。

我们说的回报,是指创业企业的市场投入,多长时间能看到回报,尤其是市场营销费用。我们更看重的是Cash back time(现金回收时间),希望市场投放的钱能在3到6个月内回来。如果增长必须要不断靠融资去烧钱,那对创业公司来说速度就太慢了。最好的企业,是第一个月投一块钱出去,能收回八毛,六个月后能收回两块钱,这样才能持续地增长。

至于2014年的黄仁勋,他那时已经很牛了,公司都百亿美金了。我们是投早期的VC,如果有一个百亿美金公司的CEO来找我们,那得跪下来,那是“再生父母”啊!

骆铁航:未来做早期投资有没有一个挑战,就是越好的公司其实它越不需要早期融资,尤其在AI时代,团队变得越来越小,越好的公司它回本速度越快,不需要烧那么多钱,可能我就不需要早期投资。

朱啸虎:这个问题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也一样存在。一个项目起来速度很快,但最终还是需要持续融资。当然,DeepSeek可能不是最典型的案例,我觉得小红书是一个更典型的例子。它在很早期的时候,收入或者其他数据还比较小,但依然有很多早期的验证指标。作为早期VC,收入只是我们看的一个方面,尤其是在AI领域。

很多时候,我们更看重用户的Engagement,比如用户的日活率、周活率、留存率,包括他每天在产品上花多少时间,这些互动都是更早期的验证指标。针对不同的商业模式和创业公司,我们需要去看不同的早期验证指标。所以我们依然能通过很多早期指标,来判断这个项目到底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希望。

骆轶航:验证的方式有很多,不会等到最后才让你看到,不行就是不行。最后一个问题。年初的时候您觉得今年AI应用会爆发,现在看确实爆发了。9月份您又讲,AI时代的“字节、小红书”可能已经诞生了,再等几个月我们就能看到。那您觉得到2026年,中国的AI创业生态还会有哪些标志性的趋势会发生?

朱啸虎:我说的“下一个字节、下一个小红书”,不是说它们本身,而是指同等规模的机会。今天诞生的公司里,可能就有这样的机会。移动互联网早期的很多机会,比如安卓优化大师、海豚浏览器、输入法,今天在AI上都看到了类似的AI浏览器、AI输入法。

AI时代的演化速度可能是移动互联网的三倍速,甚至更快,所以很多机会也会更快被证伪。当年移动互联网的很多工具App还能有不错的退出,但在三倍速的AI时代,退出可能会难很多。所以创业者要用十年、二十年的眼光来看,什么东西是更可持续的,要去离大厂不仅是一条马路,而是两条马路、三条马路之外寻找机会。

骆轶航:以一个三倍速的速度在三条马路之外狂奔。OK,谢谢大家。